穿过绿树成荫的大院,时常会碰见位老头,他背着手往前走,自言自语,有时他会蹲下给路边小树莳莳草,有时站在那看卖窝头包子的。我以为他精神有些失常,后来有位邻居聊起,说那老头鳏居,从乡下来城里惟一的儿子家住。他精神正常,自言自语的习惯是因为老头找不到可说话的人,他本想在阳台上养几只鸡,遭到居委会干涉,又弄了条流浪猫回来,不久被别的男猫诱拐。儿子本来打算给他弄条狗养,他嫌城里宠物狗养得没劲,还得办这证那证。和院里老人聊天吧,他口音重,耳朵背,相互都听不大明白,于是只得空落落一人。
空落落的他执意回乡下,说好过年儿子送他回,离过年还有段时日,他没事就到大院里走走,院里有树有草,他一路和它们唠叨。再碰到他,我先想离过年还有多久,还好,不算远了,这样我替老头松了口气。
有位熟人家孩子,5岁,家境挺好,从小得了自闭症,也许父母都忙着赚钱出国,很少顾及他。男孩总一人在房里玩,旁人叫他,他一点反应都没有,掰着自己的指头玩,偶尔发出咕囔声,可以一动不动坐上半天,把小手指搬弄来搬弄去,像十指是片奇妙森林。他眼神不空洞,至少在我看来是这样,他只是有我们进不去的世界。
电影《雨人》中的“哥哥”雷蒙德,也是个自闭症孩子,自幼在医院长大,他不了解钱和遗产的作用,但能迅速准确地心算复杂的数学题,玩扑克牌每次都赢——他们在这世界的排序密码和常人不同,他们打不开这世上寻常的门,但有另一把钥匙。
《教室别恋》中,那个因一次出轨,一直未能得到妻子宽宥的男人,他沉迷于精巧的机械机构与音乐,每次听到奥地利人马勒的音乐他会坐在那浑身颤栗,眼含泪水,马勒用音乐说出了他内心激动痛苦的语言。
德国小说家德布林的短篇《图书馆》中,名叫卡尔·弗里德尔的独身男子,以清扫烟囱为生,许多年的空余时间里,他去图书馆坐着,并不打开任何一本书,他就那样肃然坐着,怀着对书的崇高敬意,在书架间,独身男子弗里德尔听见了自己内心的声音。
——这些灵魂朝内的人,全在寻找自己的出口。
自言自语,一个人在心里和自己说话,和一些静默的事物说话,因为找不到更合适的交流对象。世间偌大,却不一定有对应的人和信号。
这世上的日记堆叠起,是不是可以填满几个海?写了多年,密密麻麻许多本,很少再去翻,那一刻想说的已说完,日记的意义就完成了。懵懂困扰的那些事,放到今天看或许并不难的诀择,那时压得喘不过气,辗转数日不得其解。要感谢日记的陪伴,对一个不开朗更不乐观的人伸出的手,夜晚,灯下摊开的日记像只横渡的舟,那么笔便是楫了,阒寂的水,只有楫声一下下在心房划过,对岸也许从没到达过,但那些夜晚楫是在搭着人向前,这是确定的,可以听见楫努力划开水,划开夜色的声音,舟对楫说,向前吧,别停下,多划一下,岸就近一点。
那些日记是晚上独自泅渡的证明,是若干年光阴的注脚。搬家,日记摞起的厚度让人吃惊,一个人对自己说了这么多话?它们摞在一起相当于往事重量。被时间挥发掉水分的往事,其实也就十几斤,并不像想像中那样占用空间。
“黑暗给了每人一个单间”,日记也是这么个单间,贴着暗纹纸。夜色来临,四周静下来,心来叩门,日记说,你来了,心说,是,我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