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吃饭真寂寞,尤其天黑。有段时日,我一人住,租房,小区内皆十八层高楼,楼挨得紧,仰脖子放眼看,有点喘不过气,天再热,恐怕会犯哮喘。窗外,不远处是八万人体育馆——那八万人都上哪了,这傍晚怎么还是这般清冷?
坐在沙发上,胡乱摁电视频道,通常我会看娱乐八卦节目,这样浅薄的爱好到如今还未有长进,我真为自己脸红,那些明星,他们干我何事呢?他们的个唱绯闻新东家……,这些鸡零狗碎凭什么要占据各频道时段?可能就是因为我这样的人,一面知道它的无趣,一面眼睛盯牢了看,小S生子希尔顿走光一条都不落下。
如在家吃,两三个菜,鱼或肉是一定有的,“无肉不欢”这话我是忠实的奉行主义者,再说你想像下,一个人吃饭,面前搁着豆芽白菜或豆腐,灯光照着白瓷餐具,雅洁是够雅洁,可人生有多凄清!尤其冬天,素食会要人的命,它把气候与人生的寒薄都拉拢一处了。
小区门口路边有对夫妻卖烤鸭,用红字写着“皮脆肉嫩,回味无穷”的玻璃柜,剁鸭的枫木大案板,还有只用来盛鸭块的脸盆。进出若干月,我总下不了决心买,第一我几乎不怎么吃长翅膀的东西(难不成因为天使也长翅膀,吃来有罪孽感?),还有鸭子的卫生可疑,夫妇手起刀落,车辆来来往往,有多少灰尘落在了鸭子上?但买的人不少,小区公寓内租房客多,熟食便利,那挂在玻璃柜里的黄澄澄鸭子也是活广告,比卤菜店里躺着的更神气,更值得一尝似的。尤其傍晚,下班的人一天打拼,又经地铁公交的一番折腾,脚步疲乏肚子空空,至小区门口,鸭子扑面而来,少不得吞咽口水。
除了鸭,夫妻也卖盐水鸭肝。鸭肝,这是一只鸭子身上最可圈点之处,看似简单,做好不易,不可煮老,老则柴,煮至口感顺滑,佐料宜少,盐和少许酒就可。鸭肝宜独行,不和别的食物同吃,风味才显得出,否则会串出股禽类腥味。法国越来越流行吃鸭肝,因其价格比鹅肝(鹅好像普遍患有脂肪肝)低,虽不及鹅肝丰腴肥嫩,但也不乏细腻。门口这对夫妻做的鸭肝还不错,只味精过多。至于他们“回味无穷”的鸭子,我正说服自己好歹尝一回时,禽流感来了,我松口气,正好免了难为自己。
这条街,十字路口前段是两万元/平米的楼盘,后段是各色芜杂小吃店。“沙县小吃”就有好几家,老实说,除了飘香拌面尚可,其他味道平平,如馄饨(福建叫扁食),据说是捶出的后腿肉,肉馅咬来有些脆,像生啖什么。还有那些用药材炖出的汤味道也怪,比如牛肉当归汤,浓重药味让我觉得自己是肾虚病人,时值仲秋,芍药盛开,我正在院中面色苍白地进补。
相邻“麻辣水煮”,常有一堆年轻女孩围拢一口大锅,吃得脸蛋绯红,想必极过瘾,有天晚归,见她们吃得热闹,进去也点了一碗,丸子与粉丝都有些塑胶质地,我咬得很犹豫,同桌女孩往碗内舀了大勺辣椒油——我担心她们会燃起来,难怪她们衣裳单薄,原来便于散热。
隔壁“苏州羊肉馆”,我在那吃过一碗9元的面,另配小碗连皮红烧羊肉——那只蓝边小碗孤零零而隆重地搁于桌上,像一个人故意慎重其事把一碗面吃得很复杂。我再没去过,去得更多的是这条街上另家上海人开的面店,具“限量供应”的名家作风,中午一点半后就不卖了,他家的“辣肉面”能把人辣得肝肠寸断,下回换“扁尖肉丝面”,头回点,问店主何谓扁尖,他很奇怪,“笋嘛!”
还有家新开“功德林”,我只买芝麻薄脆类的甜点,那些以“酱腰花”、“香酥鸡”命名的素食,它们形质都有勾引僧侣破戒的倾向——明明素食,起的名让人凡心大动,明摆要引诱人的七情六欲啊。
曾看小说,旅美作家张让的主人公“老江”说,人生惨事有三桩,一是久病不愈,二是常败不胜,三是一个人吃饭——两人举箸,清汤寡水显情深意重,丰肴佳馔则是锦上添花;一个人吃呢,简陋了显凄惶,繁华了欲盖弥障。
曾为杂志采访范怡文,当年唱《这些日子以来》成名的台湾女歌手,现经营着BIANCO·范怡文品牌的上百个分店。离异,一儿一女都在台湾。闵行区合川路,办公室里回响着她新专辑的歌声,嗓音沙哑,她抽万宝路,“……我一个人游泳,逛街,但我从不一个人吃饭,一定找人一起吃!”。她四十几了,衣饰斑斓,硕大花朵的凉拖,大银戒(当然不戴在婚指),脸上有脂粉遮蔽不掉的沧桑,这个年纪,从台北到上海,一个人吃饭的确难捱。
对一个情路茫茫,只身飘泊的离异女人,从窗口望见一家几口围拢吃饭——那会比撞见拥抱亲吻更失意。
我也希望与熟悉的人一同吃饭。周末,去朋友Z那,我们去菜场买菜。买了猪肝,她说,嗯,补血的,菠菜,这个补铁,还有鱼,鱼补脑……活在这个时代,这个城,耗费心力,耗费气血,所以,食补非常必要。
我们边吃边喟叹,两个人吃饭真好啊!尽管是一对同性。胃口都好了不少,有种你追我赶的劲头。一个人吃饭,多少有些莫名地搏斗的意思。
不得已要一个人吃饭,我总尽可能把冰箱塞满些,汤团、馄饨、鱼丸、杏子酱、咸水花生……,一打开冰箱门,景象热闹如小华联,仿佛一票人马即将来赴会。
秋天,我搬离这个挨着万体馆的104室,在宜家门口叫了辆货的,让我吃惊的是,货车不小的后厢居然被各种杂物堆满了!其中包括一堆审美大于实用的厨具。
何时膨胀出这许多与吃有关的物事?仿佛,我不是在这独自住了四个月,而是住了四年或比四年更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