排骨
对排骨向来有好感,不过得是一段肥瘦匀停的排骨,太肥则腻,太瘦则柴。这样一段排骨,恰如一段跌宕爱情,吃的过程抑扬顿挫,有双关,有比兴,还有藏在骨头缝中的隐喻。
要够新鲜,新鲜才有弹性,牙齿与骨头的碰撞才有戏——在港汇广场一家食店吃排骨煲仔饭,一开盖,排骨年近七旬,咬一口,全是欲盖弥彰的佐料味,像《远大前程》里,鸡皮鹤发,每日披着几十年前婚纱的老女人奥丝黛拉小姐。
一段饱满多汁的排骨远比呆头木脑的一团肉更风情,因着在咀嚼中会遭遇抵抗:抵抗总比趋迎更让人尝到相思煎熬。
红烧排骨好在真性情,无遮无挡地浓郁;蒜香骨趣在含蓄,锡纸包了,不动声色,咬一口蒜香与肉香交融;糖醋排骨妙在风情,甜酸之间让吃的人骨头顿时酥了;清炖排骨呢,在水一方,雁落沙洲。
还有糯米蒸排骨,排骨不腻,糯米不干,底下荷叶从中撮合,遂有了一笼好姻缘。
云吞
汪曾琪写吃往往比吃本身更引人口水。
《晚饭花》中,秦老吉靠一副馄饨挑子养活三个女儿,三个女儿同一天出门子,分别嫁了各有技艺的三个郎,日子平顺。她们对父亲也孝,秦老吉这一生就没什么话可说了,心满意足。
老头那副楠木挑子不能不提。传统的,精细的,扁扁的抽屉内每格内容都不同,一头是烧松柴小灶,上支一口紫铜锅,拌馅用的器皿呢,是雍正青花。
这么副挑子,是把中国文化都装在里面了!如今店里馄饨多是筷头将一张面皮一卷,一只象征主义的作品完成,手法够麻利,吃来也麻利,根本无物可嚼。
对馄饨的好感还源于它另个别名:云吞。一只碗中有山雾缭绕,气吞山河的气象,这碗馄饨就不仅是一碗面皮与肉的组合了,深夜,陋巷,苍凉的竹板与叫卖声,大锅中沉浮的可不只能是云吞吗?
吃豆腐
豆腐是个武林。江苏派的“平桥豆腐”,粤派的“蚝油豆腐”,鲁派的“泰山豆腐”,还有人尽皆知的川派“麻婆豆腐”……,各派有各派的招数与好处。
豆腐身上有种难得的不卑不亢气质,上得台面,入得柴门。它是素的,但素得不寒碜,它也可荤,荤得不恶俗。
豆腐最具亲和力,几乎没什么不能与之同烹,菜食中,它最有禅门普渡的风范——可是呢,非常不幸地是,因为它颤巍巍的形态,它和暧昧有了最说不清的牵扯。一盘正大仙容的豆腐,换个角度看,却是老僧动凡心,尼姑也思春哪!
深刻的鱼
鱼类,我对它们的爱情非只言片语可交待。只说几样看来很深刻的鱼,有种红头鱼,上海人这么叫,红身子,头小而扁尖,向前突,像恐龙。这联想让我第一次对鱼的外形产生惧怕。它们倔犟地堆在洗菜萝中,不像通常的鱼那么软弱无辜,它们死了也在反抗,用侏罗纪的形象。
烧熟后,意外地很美味,肉质紧密而不生硬:除了担任史纳、生物学的研究重任,为什么从没人对恐龙肉进行味觉的联想?它高山仰止的体格会让人觉得在啃一块白垩纪?
另有一种比较深刻的鱼,龙利鱼,比目鱼类,长得像告密者。将鱼骨取出,裹生粉炸脆,鱼肉腌制后,与蒜蓉豆豉蚝油等同炒,勾芡出锅。
一口下去,的确比河鱼有城府得多,不愧深水码头混大的!
腰子
“那人!长一张猪腰子脸!”,这话刻薄了些,不过挺形象。
《尤利西斯》中的利奥波德·布卢姆先生,他吃起牲口和家禽下水来,津津有味。他喜欢浓郁的杂碎汤、有嚼头的胗、填料后用文火焙的心、裹着面包渣儿煎的肝片和炸雌鳕卵,他尤其爱吃烤的羊腰子,那淡淡的骚味微妙地刺激着他的味觉。
——没错,无论怎么处理腰子,用开水淖,以黄酒渍,一口下去,总能吃出一只猪或一只羊春情萌动而散发的荷尔蒙味儿。那味儿,和开春瓦檐上的猫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