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是越剧迷,逢越剧节目必跟着哼唱,不管看了多少遍的戏,还要坐下再看一回。戏曲中,我对越剧好感亦最多,唱腔里,江南烟雨尽在其中,但,也没喜欢到如何田地。
母亲一次同学聚会,把当时十四五岁的我也带去了,几十年的老同学聚会热闹又微妙地尴尬,各人境况不一,混得如意的自然成为中心,言笑间志得意满,不如意的呢,少言,不说别人如何看,就自己也心灰起来。有位女同学,在家快倒闭的工厂,丈夫身体不好,患了慢性肾病,儿女也不争气,她坐在那,一声不吭。大家七嘴八舌地聊,后来有人提议唱几段,提议她给唱上一段越剧——这是个多可笑的要求啊,她连话都不愿说,哪能当这么多人面唱戏呢?让我吃惊的是,她竟一点没推辞,站起来了,她嘴里说的是推辞的话,说那时在学校唱唱玩的,她哪唱得好呢,她虽这么说,还是坚决地站起来了,像有人不容分说地攥了她一把,她站在那,面对一帮同学就唱了。
她一开口,无论懂不懂越剧,你都知道她的唱腔是有底子的,并且越剧时时在她心上回转的,行云流水,就是这感觉,她字正腔圆地唱,“天上掉下个林妹妹,似一朵轻云刚出岫。只道他腹内草莽人轻浮,却原来骨格清奇非俗流。娴静犹似花照水,行动好比风扶柳。眉梢眼角藏秀气,声音笑貌露温柔。眼前分明外来客,心底却是旧时友……”。屋里静下来,听她唱,不看她,她的样子灰茬茬的,从脸到衣着都是个普通女人,但她嗓子真好,唱得也真好,她立在一把椅子前,人在那,魂魄走了,去了戏里,去会红楼里死生缠绵的爱情。
越剧仿佛是这次清晰起来的,以前那么多才子佳人的戏没认真听过,但这次,闹哄哄的聚会上,静下来,屋里都是她婉转唱腔,越剧就在跟前了。
还有京剧,应是看完电影《霸王别姬》,还有《大红灯笼高高挂》,才逐渐觉出一些京剧的好。以前想到京剧,满脑子锣鼓喧天,咿咿呀呀——烦不烦啊,一句话不好好说,偏要这样抚着须子,甩着袖子一唱三叹,古人就是太闲才滋生戏的吧,台上台下齐心消磨。可都说京戏好啊,我恐怕到“糟”的年纪才听得入?
直到看《大灯灯笼高高挂》,三姨太梅珊晨起在天台唱戏,《杜十娘》,“四更鼓啊,满江中啊人声寂静……”她的嗓子凄婉幽长,沾着露水的寒气,仿佛一只很长的白绸水袖舞过。京剧清唱原来很好听。
深宅,朱红脱漆的门,秋天的紫藤架子,绣花夹袄,信笺,落雨天枯坐厢房的夜……,这就只有戏才能表达那些炎凉与夹缠了!有人说到爱越剧,说一看就痴痴傻傻,戏里的人率真,爱到神思恍惚,恨到咬牙切齿,笑到花枝乱颤,哭到草木含悲。现实生活,多少人还有这样分明见骨的感情?
戏若是匹绸子,清唱则是花色最素,也最具表现力的那匹,几声行板,几句鼓点,人生欢戚乍然浮现。比如讲一个才子佳人的悲伤之事,空旷舞台,一人立在那,长长地幽咽地唱,一波三折,荡气回肠——在云端处低了下来,低到谷底又高亢上去,不绝如缕的云帛。
先前纳闷,为什么不好好说话,偏要一叹三唱?才明白:说,太白了,有些情思在人的肚里转了七七四十九转,必得幽咽戏腔才得把嗓子里的情思与郁愤吐出,蚕一样,吐出绵绵的丝,织成青白的绸子。
那对尺长水袖,它是手的延展,郎情妾意时它羞答答遮掩,怒起来收放如狂草,这对水袖,刚还是沟渠里脉脉的水,转瞬就化作刀子般凌厉的雨,抽打得人脸生痛。这对水袖绝对缺不得,离了它,台上人就木了,起承转合就僵了。
小时,住在一个有天井的院子。靠院门住着滚壮的高姨娘一家,另间屋子住着她妹妹,却不姓高,我们喊她赵姨娘,四十未婚,那年代一个不麻不拐的女人不结婚是稀罕的。她瘦削利落,白褂黑裤,赵姨娘平日寡言,见人点个头而已,唱起戏却换了人。每周一两回,一些戏友来她这,胡琴声里,她套着对水袖,头发抿得光滑如镜,似乎有潮气使她眼睛变亮了,腰肢变软了。
屋不大,那水袖她自是挥洒不开,但套着水袖的她看去就不是平日的赵姨娘了,她随意掸拂几下,那对水袖成了有灵性的蛇。这时经过她屋门,替她高兴,屋里拉的唱的好是热闹,平素她是孤独的,衬着姐姐高姨娘一家子人,她形单只影。高姨娘曾说过续个儿子给她,她不要。有人说她怪僻,有个孩子多好,养老送终也有人,难得高姨娘体恤,肯把儿子过给她,她还不领情!也有邻居说,高姨娘有城府,别看她成天笑呵呵,小算盘打得溜溜转,明摆着儿子赵姨娘带不亲的,她哪个儿子不是上房揭瓦的元宝货?说得好听过续,其实就想让赵姨娘替她白养个儿子,日后房子财产又能归儿子。议论归议论,谁也弄不清赵姨娘怎么想。她和高姨娘不大走动,年三十,她会去高姨娘吃顿饭,也不空手,拿些吃食年货。
下雨,戏友不来的时辰,赵姨娘呆在屋里,用煤油炉煮清水面。雨水从天井落下,打在石头地上,溅在凤仙花和葱盆里。这种落雨天,赵姨娘反倒有时要洗衣裳,包括那对水袖,她从不天晴洗晾,怕毁色——原本是白色,会毁成什么色呢。若没这对水袖,赵姨娘这辈子会怎样?几十年没见她,她若还在人世,那对水袖一定还好好存着,这是一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