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坟从窗外掠过,睡在路边几处山坡。
与其他地方不同,这些坟看来很热闹,挨得紧密,座座都粉了水泥前庭,砌了飞檐,如公路边新起的屋。中间最打眼的几座在两侧梁上还绘了绚丽的花鸟虫兽,檐是瓦红或褚黄,两头挑起。这些坟就如生时住在一起的人家,关系有疏有近,为地头或男女之事也窜门也相骂,甚至为争口硬气领了兄弟叔伯干戈一场,可总之,是一个姓的,死了,恩怨亦消,仍齐着心住在一起,又成一处村庄。
阳光照着,簇拥的坟如同一伙人在场院话庄稼桑麻,空气里有烟叶味,女人被炊烟呛着的咳嗽——这村庄的人我想一定是厚道的,因为他们对死者厚道,将坟修得有了烟火气,他们不肯地下的人冷清,要他们住得比活着的人还簇新,还体面,有乔迁之喜。
这村庄多半生性热闹,红白事摆起流水席,全村人要来吃上三天三夜。村里得闲的人都来相帮,豆腐磨了一架又一架,蹄花用柴火炖得烂烂的,热第二道时挟都挟不起,因着要方便村里牙口不好的老人。
村里有樟有槐,闲来,聚在大树下,女人做针线逗娃娃,男人吹牛斗纸牌,平日里,相互走动得勤,谁家有事招呼一声,家家都来帮忙了。
怕见那些孤寂的坟。山岗,田头,村后,土黄的坟冢像潦草卑微的一辈子,尤其飘着白幡的新坟,天地顿时都成了冬至清明。雨水哗哗冲着,每冲一次,坟就单薄一些,如果无人掊土,这些坟渐渐就平了,来过人世一遭的最后一点印迹也没了。
路边山坡的这些坟,它们闹热地挨挤着,户户庭阶明亮,令人觉得死,或者真是另场安喜。
祠堂。
过膝的门槛,说是从前为怕女人进祠堂特意修的,以使穿裙的她们不便迈腿。其实,就不修这么高,宗族森严的规矩在,哪个女人敢冒然进去?
门边两座青石屏风,为避免辈份带来的尴尬而设。比方六十岁的孙子碰见辈份上的公公——公公很有可能是个拖着鼻涕捧饭碗的小孩,孙子不称公公,显然失敬,叫吧,抹不下这把老脸,得!在屏风后先避避,等拖鼻涕的公公过去了再出来。
村口的另座祠内成了托儿所,祠堂天井内一帮娃娃沸反盈天。祠堂正面供着几排黑底镀金牌位,本来肃穆得让人透不过气,但在娃娃推搡戏斗的喧声里,也有了些人间气。子孙兴旺,再威严的祖宗心里也是高兴,甚而得意的。
村里小巷皆是弯曲石板路,房子青瓦黑檐,旧式的清洁。走几步,竹椅上晒太阳的老妇人站起,笑纹如菊,“你来了”,我回头,同行的人还在后头,她是招呼我呢,赶紧应,“哎,来了!”。
她的口气像我是她常走动的亲戚,或索性是我祖母,打心底的亲昵,无一点生分。她放下烘手的炭火提篮,来握我的手,锉刀般粗粝。看她,深目高鼻,脸盘秀巧,年轻时当是个美人,现在虽老了,轮廓仍在。
她着蓝布衫,脸上一派宁和,因着现今的安养,从前受的那些苦似都不作数,亦不计较。见了外头世界来的人,她不怯不避,只起身亲热说句,你来了!像她一直迎在这儿。这辈子,她最远去的或许只是县上,但她有如天如地的亲切开阔,不扭捏,不缩手缩脚,笑着迎向每个人。临走,她摇着我和同伴的手,祝我们多赚银钱。
巷口有座清乾隆十三年间造的青石“节孝坊”,据说是定了亲,未及成婚男人病死,女人钟氏守寡终身。为表彰她贞洁一生,建了这座牌坊。自然都叹不值,有关守寡女人的凄凉苦楚,那则“夜拾铜钱”的故事不就是最好说明吗?为消磨漫漫长夜,女人每夜将铜钱散于一地,跪地一枚枚检拾,待拾齐,天色发白,一夜总算捱过。
但未必如我们想像得那般簧夜凄伤呢?这个叫钟氏的女人虽与丈夫无一日枕席之亲,但正因如此,那个早亡的男人才有了各种可塑性。纪念一个人,算不得男女关系最坏的一种,至少不比同床异梦或恶言相向、奋臂攘拳更坏。
那时代,有多少嫁人生子的女人过得苦不堪言?经年的生育,生育落下的种种疾患,那么多张嗷嗷待哺的嘴,灶台边的烟熏火燎,不等到老,骨节全锈住。若碰上知冷热的男人还好,若是个无心肺的措大,不如钟氏守得清静。虽无相濡以沫的温暖,也不用遭受其他夹缠的烦心。
村头,沟坎间搭着方残了的青石板,隐约有字,细辩,同刚才在一户院内看到的石碑却是一对。那户人家有先人中了进士,于是刻了对碑以兹纪念。不知怎么,一块被移到了村头,成了垫脚石板——仕宦声名如烟云,别说旁人,就是自家子孙没能从中得到具体荫庇,也就拿它不稀罕了,当初再荣光,还不如一块垫脚石作用大。
村中五个祠堂,除了梁柱上的对联,门楣上皆悬着许多小联,全都是保平安祷吉祥的话:世代峥嵘,千秋永盛,风调雨顺……,祖宗他老人家在看不见的地方庇佑着全村老小,他很可能白须微胖——我有位女亲戚讲她有次随丈夫回乡,人家带她去见位乡间懂“采花”的妇人(能通阴阳两界),据说很灵验。妇人闭目,念念有词,告之女亲戚这些年来家里能平安无祸,都是托了位祖宗的福,他一直在暗中保佑呢!
妇人以手比划胸前,喏,他的胡须到这儿。又强调不是到这,指下巴,也不是到这,示意肚脐,是到这儿,她确切地比划上衣第一粒扣的位置。
采花妇人示意女亲戚,你知不知道?女亲戚一时茫然,不知是哪位做好事不留名的雷锋先人,妇人遂为那位先人打抱不平,保佑了你们还不知道,你们可记得年年烧香烧纸谢他!
女亲戚和丈夫说起,仍不知他先人中哪位有须。
女亲戚丈夫本姓魏,少时家贫过继给了旁姓人。女亲戚有次同婆婆聊天,婆婆说起魏家的先人里有位知名大善人,家富,行过许多善事。年三十夜,落雪,讨饭的人到门前,他让家人盛饭装米,让他带回去,又把手中烘笼都一并给了。后来土改,全村穷人都出来保他,说他心善,不同别的富人,他非但不盘剥村人,还常周济穷人。
女亲戚的婆婆说起他的样子,慈眉善目,微胖,胡须到这儿,婆婆比划一下,正同采花妇人所示一般无二。女亲戚说,我才知道采花的说是原是魏家先人呢!此后,年年清明上坟,女亲戚一家都要特意拐到邻村魏家,祭拜一下魏家先人。
说这事并非要替采花妇人打迷信广告,民间的神神叨叨本不足为信,微胖有须的老人也多的是。只是,遥想那位魏家先人真是可亲,一个生活在村庄的仁爱广厚的老人,能把手上的烘笼递到一个穷要饭手中,这样的老人被后代一直记住并祭拜,那也是受之无愧的。
……
汽车扬起尘土,掠过的土墙一路用石灰水刷着;痔疮包好,某乡某村杨家屋场二组,沙家杨老太公有祖传药。沙家杨老太公什么样,会不会就像那位慈眉有须的魏家先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