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琴
离南京前,作为才艺表演的一项,秋秋同学吹口琴给我听。她自学的,琴声稚嫩,《让世界充满爱》,“轻轻地捧起你的脸 为你把眼泪擦干……”,对着桌上简谱,口琴声唔咽,试探前行,它当然不成熟,有欠流畅。然而,口琴就是不能太纯熟——而有的乐器就是要纯熟,比方萨克斯,单簧管,要的就是那股子熟极而流的风情劲儿!
口琴的美在那一点犹豫和断续。还没狠呛过几口浪,没行过夜路碰过鬼,杀只鸡也没法手起刀落,见血封喉,总之,对人生还心慈手软。
口琴几乎是腼腆的,会脸红,脸红是因为真挚,穷日子,爱上一个人,全心全意,瞒着全世界的暗恋,自个在那百转千回,夜不成寐,实在睡不着爬到屋楼上吹口琴——那种有瓦檐的屋顶最好,别担心踩塌,有心事的人多半没可能膘肥体壮。有心事的人,他们多半魂魄两散,身轻如燕。如今屋顶结实是结实,气氛不宜了,十几层高的楼顶立个人,会以为忧郁症患者欲跳楼。
印象最深的口琴是在《喋血双雄》中,卷着袖子的发哥(那时发哥尚未发胖)在暗影中吹口琴,逆光的侧面。窗外,对面教堂的十字架顶,口琴声响起,动人得惊心动魄!
一管那么小的口琴里怎么能装进那么多沉沉心事!那么沉的心事,又那般轻盈淌出,装作若无其事,只说月光,只聊天气。
“当月光西斜,她仍抱着书包坐在墩上,金风细凉如水,久久,久久,她若不是一尊石狮,也是月里一只蟾蜍”,看朱天文的《伊甸不再》,看到这句,想,那夜,大约远处有口琴咝咝拉拉。
口琴也不全是幽咽,有“最伟大西部片”之称的美国《西部往事》中的口琴就凄厉哽咽、刺人心肺:主人公大仇得报,但内心失落已将复仇的喜悦冲击殆尽,和《呼啸山庄》中阴骛的希斯克列夫一样,孤独将是无尽的宿命。
口琴发出这样的声音少有,它被仇恨逼成了匕首。
多数时,口琴温良,有点口笨手拙。薄酒何曾得醉?天下事,少年心,分明点点深。巴掌捂着口琴的姿势像用手围拢烛光,烛光微渺,摇摇晃晃,但对彼时黑暗,它是再美不过的莲华。
二胡
听她拉奏之前,竟没想过二胡可是香艳的。我以为二胡只能是阿柄飘零的盲杖,弓弦凄凉的诉告,是江南烟雨断桥上的嶙峋背影。
台上的她玲珑个头,短发,一柄弓跳来荡去,她拉起二胡来那股子杀伐决断真是性感!一个十三四岁的女孩,竟能把二胡拉得这么妩媚,台上台下一地的花都开了。
二胡最要紧是气不能断,有气才有意,有意才有韵,没有韵的二胡拉得再熟也枯索。她拉得好,有气贯穿,她的背,肩,短发,整个人都附着二胡之上,藤蔓缠紧花朵。
听到她种种传闻,总结起来,她被北方一所知名音乐学院开除,因为泛滥的“男女关系”,这真让人吃惊,看上去她的面孔干净,无辜。但不幸,有关民间绯闻的传闻十有七八是真的,她也不例外。印证传闻的不是那些有鼻子有眼的风和影,是亲见的一瞬。
屋里,几人正说话,门开着。她探头进来,问件事,问任了点职的那人,那人近四十,瘦高,秃顶,表情严肃。
且看她袅袅倚门,淹然百媚,用比流水婉转的音调,比山丹丹花楚媚的眼神望向他,望着这位秃头小领导,旁若无人,一娇三嗔,每个尾音拐十八弯。她的长相小女生,眉目间风情竟是少妇。她的问题完全用不着配合这么水墨的表情,她只是惯性,如旧社会有些男旦,妆卸了,人还跟着戏走,言笑间尽是戏中旦角之态,捎带着就把兰花指翘起,不时掩下嘴角。她的音调和表情也是由来已久,目光一旦碰触有所需要(不论这需要多么微小)的异性,无论高矮胖瘦,她立时漾开……春情。
灯下,她确让人动心。秃顶领导严肃地回答,此严肃已不是彼严肃,外强中干,发着虚。他们一来二去,他正她嗔,正,其实也是种男人的一种嗔。一个简单问题进退几十来回,他或者都没听清自己讲什么!我也没听清,她小小面孔发着魔幻的光,屋里人装不经心地闲扯,余光瞟她和秃顶领导一来二去。末了,她甩甩既纯且俏的短发,走了。
不,她不是发花痴,她只是会引发对方的花痴。那一瞬,顿然明白她二胡为何拉得那般好!都只为桃红柳绿风月情浓哪!
古琴
旅途,候车室,听X的MP3,里面下的全是古琴曲。《凤求凰》《渔樵问答》《雉朝飞》《广陵散》……,古意如秋天扩散。X正学古琴,跟南京一位老先生,不收学费。不过据说现在收了,但学阵子,老先生若觉孺子可教,弟子学得专心——不为商业目地,只是真心喜欢,学费又免去。听去倒和古琴意境相媲。
古琴正像位老先生,学问大着,虚怀若谷,叫个冉耕、子骞、商瞿或叔鱼之类的名,他授业解惑,内容虽曲拗,学问也正在此中。够弟子一生回刍,回刍到某日开窍,如咀英嚼华,回想老先生当日授业之状,坐于树下,落一地红红黄黄的叶子,天地清明。
听古琴,会让三十岁的人便想到老了的定居。檐下日月,芭蕉海棠,还有竹,像书院。少年时,升学考试完后,随父母在白鹿洞书院住过半月,宁和而美的一段记忆。书院水声潺潺,四周麦田山麓。早晨,风从松林间卷过,低沉的哗哗声,似雨,也似时间深处的翻书声。
后院内,白鹿端卧,青灰碑石回廊,廊内植物葳荑,碑上书法隽逸,风格各异,慢慢看下去,把人看得发怔,这些字多好看哪!每样风格都似一个面目清楚的人,有的浑圆随喜,有的青衣峭拨。
那时白鹿洞书院游人还不多,有三两人也是途经过客,不会在碑廊久留,多是看看几处知名景点,便算到此一游。碑廊内静寂,傍晚,空气中必有荷包辣椒,略有点糊的炒茄子味,要开晚饭了(当时住处的烧饭师傅不知是只会做这几样,还是山上只这几样菜蔬)。
晚饭开在大树下,不记得是樟或槐,身腰粗壮,偶有喧啾鸟儿飞过,天色不觉一点点重了。
书院穆如黑玉。松针与风,泥土与小虫,趁黑相互倾吐深情。“枕流”在不远处,泠泠淙淙,似有人操琴——当年,伯牙是在这么座山中遇见子期的吗?高山流水酬知音,据说古代琴弦是用蚕丝所制,弹起来细微如呢喃,子期却能从中听到巍巍太山,汤汤江河,难怪他亡后,伯牙要破琴绝弦。
“至人齐物我,持此悦高情”,这是北齐之人萧悫《听琴曲》中二句,说的是听琴听到至人无己,天地阔远——萧悫显然也是会听琴之人。古琴音色要求有“九德”:松、透、圆、润……,制琴木材最好要老,比方明清时代造老房子的木,以鹿角霜为漆胎,蚌壳制琴徽,音质讲究“深微”、“不竭”,以最少的声音物质表现最有远意的内涵。
乐器里,古琴最具弦外之意,全在听者心境。一颗嘈切的俗世心,听一会就要不耐起来,风雅实在也不那么好附庸。
素心听古琴,素得还要有重量,如沉香。象外之致的古琴,奏给一切故去之物听,故去的光阴,家园,故人——只有自己做了自己的故人,才能真正意会古琴的苍阔吧。
交响乐
客厅正放交响乐,电视节目中的,声音被调到巨大,大到我无法忽视交响乐的震撼,和美——老实说,一直挺怵交响乐。聋人英雄贝多芬,惊愕的海顿,悲怆的柴可夫斯基……还有配套的卡拉扬,托斯卡尼尼,他们令人肃然,但有时,且许我小小声地嘟囔一句:有时大而无当,和《尤利西斯》一样。
当交响乐登堂入室音乐厅,像场战争。那些乐器架设在一堆,迫击炮,大口径的自行榴弹炮……,音乐从炮筒中发射,弹重(磅)、口径(英寸)、炮长(英尺)、爆炸范围、装填速度,这些军事词语似用在一场交响乐中也可以。
我一瞅电视上,一堆人围在一处,以新年或维也纳之名架起各自枪炮,赶紧换台。要打催眠之役不用这么多人吧,轰隆隆,轰隆隆,我听十分钟就缴械弃甲,昏昏沉沉。
交响乐最好听的场景是在电影中(包括动画片),比如《肖申克的救赎》《阿甘正传》以及《狮子王》、宫崎骏的《幽灵公主》,也许因为有具体情节铺垫,片中跌宕的命运再被交响乐猛推一把,就此爬上惊天动地的巅峰,让人血脉汹涌,头皮都炸开了。交响乐的力道在这时展露无遗!其他音乐不能望其项背。
除了电影高潮中的交响乐,其他场合的交响乐,管号齐鸣,熙熙攘攘,屋内宾客拥至,貌似觥筹交措,却无一人知心。杯盏间尽是交战,脂粉下全是妒疑,这样的恢宏,只加剧人生厌倦,灵堂一般的绮艳。惟愿耳根静一会,随手拉开扇门,在黑暗中待一会,只一会也行!没准会遇到另一个在黑暗中先行一步到达的人。那么,让我们,不出声地呆一会好了!心照不宣,不问名号,再先后于黑暗中出去,汇入合奏。
突然发现——交响乐的美也许恰在它的大排场!巴尔扎克的人间图画,混乱,带着暗伤,错综,机械,隐晦,前赴后续,飞升的引擎。虽有时让人胸闷气短,但很少有人逃得开它:交响乐,它多像无法言说的生活本身!它的起落,高潮,试探,回旋,还有不时出现的令人窒息的乏味,正像我们连头带尾的生活。
今晚,客厅响彻的交响乐到高潮部分,澎湃地卷进书房,风急浪湍,书房墙壁就要被冲倒!空气中鼓荡着颤栗,一浪高过一浪的浪头推来搡去,这个六月,落雨的夜,交响乐引发的海啸以排山倒海之力攻占了我的书房和心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