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只猫,那么蔓妙,那么憨肥,意态从容,我想它是只女猫。在瑞士铁力士山的英格堡小镇(Engelberg)上,小镇笼着薄薄的寒雾,木屋、草地、鲜花……,各种趣致的庭院摆设,女主人从二楼窗口探身打理那些姹紫嫣红的花儿,冲我微笑——她的人也像其中盛放的一朵。
有户院子,木门扉装饰得像格林童话,正举着相机左拍右拍,就见那只白猫悠闲地从马路对门的院子踱出来,它兴许刚用过早餐,它的神态表明它对它的早餐以及生活的满意程度。
隔壁出来一家子,夫妻和两个孩子,他们去车库,高大的男主人微笑着先向猫走去。他想向它问早安?我的第一反应是那只猫当然要跳闪开,像我通常见到的那样,无论是小街巷院的杂种平民猫,还是朋友家据说是贵族种的蓝眼波斯猫,它们无一例外见到人都如人见到鬼,弓背,一蹿老远,像缕风一样不见。它们总习惯在暗处打量世界,在灌木中,灶台下,或床底,在它们自以为安全的一切幽暗旮旯,目光警惕,随时准备像道闪电逃避它们感觉到的危险。
然而,这只白猫,它从容地立在那儿,接受男人亲热抚摸,像仁爱的皇上允许子民吻他的鞋。男人和它很熟吗?
阳光下,它闲适地穿过马路向这边走来,我做好它逃窜的准备,小心翼翼伸手,手触到它丰满背脊,温顺的皮毛,我的抚摸看来令她很放松,毫无抗拒之意。
一会,它又向几步外我的同伴走去,在她脚边趴伏下来,亲热地贴贴她的裤腿,把她吓一跳,不敢相信自己对一只猫会有如此的亲和力!倘若它是只男猫,那就是吸引力。总之,这是她在自己的祖国无论如何不可能遇上的猫的礼遇。
在她记忆中的猫,同样紧张恐慌。背脊紧绷,它们总是为恐怖片中一桩吊诡事件即将发生前铺垫:静寂碜人的黑暗(伴着水龙的滴水声),一只猫的身影猝然闪过,它们碰翻花瓶或一盏瓷器,尔后骇人的事件悄然登场。
这只铁力士山脚小镇上的猫,它看来和夜晚毫无瓜葛,它那么兴之所致,毫无设防,像邀宠的婴孩要占尽人们抚爱。它对世界的认识仿佛从只有爱,良善,它理所当然地以为全世界都该是爱它的!爱它的憨肥,爱它白色皮毛。
它的主人,邻居,那些路经的游客,它从没自他们那得到粗暴,凌辱,甚至扬言要剥它的皮,吃它的肉的恐吓——且还不仅止于恐吓!我外婆曾养的一只肥肥的猫真被人捉去烹了,我一位朋友家养的猫也曾遭遇过此下场,有阵子,她闻见所有厨房窗口飘出的肉味都觉可疑,都觉得和那只叫“阿福”的可怜的猫有关。更不幸,不久后她去广东出差,一位热情的男客户竟执意要请她吃名菜“龙虎斗”(猫蛇烩)!
从德国去往阿姆斯特丹的途中加油站,正赏景吃东西,一群叽喳麻雀飞来——在欧洲,鸽子不避人原不稀奇,可它们是麻雀啊!和猫一样,也是极警惕、机敏,随时提防着人的小东西,但加油站的这些麻雀,它们居然冲人飞了过来!当有人一伸手,它们便飞啄面包屑,在人的手掌上欢快跳跃。面包屑落在地,它们便在人的脚前偏歪着小脑袋啄食,你差不多怀疑它们是叫“麻雀”的东西!它们怎敢靠人这么近?难道它不怕人的脑海里立时升起“油炸麻雀”或“清蒸雀肉”?说来,一只麻雀的肉那真叫“何足挂齿”,但少也是肉吧,且滋味和营养价值在民间的口碑不坏:据说壮阳益精,暖腰膝。
有回逛郊区公园,远处一伙麻雀,同行者纷纷议起雀肉的种种好,包括提了各式烹饪法,还没走近,雀儿呼啦一声飞散了,“这帮可怕的家伙,有多远躲多远!”,它们心里一定想。
——一只怀疑主义者的麻雀,要多久才能洗去被弹珠袭中,被网罩住的家族阴影,积淀出在人掌心雀跃的放松?
铁力士小镇上的猫,以及加油站的麻雀,它们有着与我所熟悉的猫与麻雀全然不同的经验世界。“人”在它们的字典里和“天敌”无关,以弱小动物的一份纯洁与依赖,它们相信,藏在人兜里的绝不会是乌黑枪口,而是友爱的面包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