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已经黑透,广明殿里却依旧是亮如白昼。饶是只做寻常的家宴,依旧是摆了三桌。大大的八仙桌,披了密绣山河的五彩锦布,圈坐着着了各色锦服的皇家男丁女眷。自然是热闹非凡的。连翘只安安静静坐着,许多人她是见也没有见过的,如何能自在地能陪着他们一起说笑。
她微微低了头,脸上是淡淡的笑。右手手指握了银汤匙有一拨没一拨的搅动着身前绘万福纹样瓷碗里的百鲜汤。眼睛却不可抑制的顺着握了银汤匙的右手往右看。
隔着一身华贵逼人的长公主,正座上的,是许久未见的李晏。他今日里着的是一件轻纱质地的素白袍子,头发拿一个素净的玉簪子别上了。瞧上去极是年轻,倒像是寻常人家不染诸事的闲散贵公子。原本墨黑清亮的眼,许是因为烛光的缘由,亦是朦胧不清的。他仿佛是无心食物,程亮的银筷子握在他修长的手指间,依旧是烛火下干净的发着金属的光泽。
他的鼻梁还是那样挺直,侧脸英俊非凡。她不禁恍惚了一下。只一下,他身旁的辰媛已经浅笑盈盈的执了一杯酒,“皇上,今日里办得是家宴。皇上一个晚上都没怎么吃,叫大家如何敢吃?”将白玉杯子递至李晏眼下,“皇上不若先喝蛊酒开开胃?”
李晏闻言却是动也未动,满殿都闻得辰媛所说,皆微微抬了头在看。连翘也不禁稍稍抬了头。然而她方做出抬头的动静来,李晏忽而将头向左一偏。墨黑狭长的眼正正望进她探寻的黑亮双眼里。
那神色仿佛是漫不经心,仿佛是无可奈何。又似笑似讽。似怨似怒。
她慌忙将头低下去,只努力镇定的去夹眼下摆着的一盘瞧不出原物的菜肴。心里“砰砰”一阵跳动,却又像一脚踩进了无底的深渊,直往下坠...
耳边是众人低呼浅笑的声音,身旁的钱灵珠两只细白的手掌“啪啪”拍动起来,“皇上好酒量!”声音依旧是娇的可以滴的出水来。她只把头低得更加低,细细咀嚼着方才胡乱塞进嘴里的东西。
右手手肘处突然被人轻轻顶了一下。长公主微微俯首在她耳边低语了一番。她嘴里依然是在细细嚼着,头却微微偏向她。眼睛自然从李晏身上一带而过。他已经微微俯了身,头也是侧在另一边。辰媛正满面含笑的在他耳旁低语着。辰媛说着说着,似乎还极快的飞了连翘一眼。隐隐是得意的神色。
连翘不觉放了手里的银汤匙,两只手斜斜交叠在膝上。耳边是长公主用压低了的气息发出的简短语句,“皇上确实又看到了...证实是...”长公主意有所指的斜瞟一眼李晏身侧的辰媛。更加小声道:“上次亦是她指使的淑妃。”
连翘抬眼瞧了瞧仪态适宜的淑妃,又去看一旁浅笑的辰媛。交叠膝上的手指不由紧紧攥住了压绣百合的蓝底裙子。不觉偏了头定定的去瞧上座上依旧与辰媛耳语的李晏。辰媛几次三番的对付她,下毒不成,便设计要李晏误会她。那蓝底的丝绸裙子,被她攥的形成了无数条长长的褶皱。她暗暗咬了咬舌头,既然如此,也自不必怪她!她又看了眼对面细细品汤的淑妃,只要她肯说...
长公主还在细细说着,她只轻轻颔首,轻的连耳旁的累金镶玉步摇都几乎没有动。若不是她微颤的眼,长公主几乎要以为她不肯了。
长公主先是瞧了瞧下桌一眼,嘴角微微嗜起一抹笑。声音稳重,“皇上,今日本是家宴,但姑母方才得知一些事情。虽不想扫兴,但事关重大。不知道该不该说与皇上听。”
广明殿本是极大,三桌离的并不近。她声音却是无一人漏听了。
原本三三两两谈笑饮酒的男丁女眷皆停了动作,都抬了头去看上桌上的长公主和李晏。
李晏极轻的皱了下剑眉。却仍是扯动了嘴角,“姑母不妨直说。”
若真不想扫兴,就不该现下提了出来。
长公主微微点了点头,“谢皇上。”又放眼去看三桌上的众人,眼睛转了一圈,终究是转了回来,仿佛是犹豫,“此事关系一位极有权势之人,且是皇上的枕边人。这...”
李晏并未开口,他身旁的辰媛却抽出淡粉丝帕轻轻拭了拭小小的唇角,“都是自家人,姑母便只管说。”
李晏偏了偏头,倒去看长公主身侧一动不动的连翘。连翘只做不觉,拿小汤匙漂了一勺百鲜汤小口抿着。
“说吧。”他收回目光,口气含着丝丝不耐,长公主只作不觉,“既然都是自家人,本宫也不怕得罪了人。”她挑着眉眼去看辰媛。辰媛依旧握着手里淡粉的帕子,“姑母就直接了...”
她话还没说完,长公主突然扬手将披了密绣山河的五彩锦布的八仙桌狠狠用力一拍。只闻“啪”的一声,连桌子上摆放的餐盘碗盏都微微震动起来。她声音陡然变的尖利,“梁辰媛,你可认罪!”
此言一出,原本就静下来的广明殿更是一丝声音也无。辰媛也像是被吓着了,“姑母...姑母何处此言?”
长公主冷哼一声,并不看她,只微微转了转头,却是去看辰媛身侧久未出声的淑妃。“淑妃,现下有本宫和皇上在。你只管实话说了,当夜你落水,可是因为有人故意为之?”
众人闻言皆是去看端坐着的淑妃。淑妃舔了舔唇,皱了眉去看身旁的辰媛,似乎是不忍,“臣妾落水实是...是臣妾自己不慎小心...”
她预言又止,又频频去看一侧的皇后。众人心里都隐隐明白过来。淑妃落水,看来是与皇后脱不了关系的。据说是在云尚来的傅贵妃侍寝那晚落的水,生生将皇上从贵妃哪里请的过去,还未及...皇后这样做,必定是不想看到贵妃受宠...
长公主冷嗤一声,轻飘飘瞧一眼辰媛,“你不必怕,只管说。有皇上在这里,本宫量谁都不敢对你怎么样。”
李晏神色早已冰寒一片,此时,亦冷着声音道:“朕在这里,你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淑妃听见李晏讲话,大大的眼睛微眨。她眉眼不觉低下去,声音却是清晰可闻,“是。臣妾...臣妾那晚,就是贵妃初次侍寝那晚,落水确实并非意外。”
众人都侧耳听着,辰媛面上渐渐露出极为惊讶的声色来,只看着淑妃不说话。
淑妃复又看了眼上座的李晏,“臣妾那时亦是身不由己,请皇上切莫怪罪臣妾。”
长公主在一旁冷眼看着。声音却是微微带了笑,“你说了实情,皇上定然不会怪罪与你。”
淑妃闻言顿了顿,瞧了瞧一脸苍白之色的辰媛,又极缓慢地转了眼去看对坐低眉垂眼的连翘,下定决心一般重重咬了咬下唇,声音却低而清,“是傅贵妃事先吩咐臣妾,选在她侍寝的时间跳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