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途巷子。
清晨醒来,周玢发现自己居然就地趴在稻杆堆上睡了一夜,好在这声怪异衣服将她全身自上而下包裹了个严实,尽管杆子割人,倒也没割着她。
侧过头去,只见昨夜江道辅坐着的地方空空如也!周玢坐起身,在柴房四下里巡视一番,居然无一人影。
起身开了柴房门,迎面拂来清新晨风,顿时觉得沁人心脾,周玢睁眼一望,只见一个破败的院落呈于眼前。虽然雨过天晴,然院子里的地面上却还满是一洼洼的浑浊水渍,地面由黑泥土堆砌而成,一待上头淋了雨,就滑腻地很,在没有阳光照拂的角落,天晴后还会长青苔,俗称泥苔。这很像南方外婆多年以前的老家样子,周玢望着望着不禁失了神。
这次老天给了她机会重新活过来,她感激不尽,对于一个热爱生命的人来说,没有什么比得过能够重新看见这个世界,触摸这个世界来得更为重要了,尽管此刻她所面对的事情无厘头,但周玢坚信,只要活着,就有希望!她可以慢慢来,终有一天,会寻着回家的路!
一定一定,要给爸爸妈妈惊喜!
(然此时的周玢并不知道,她的坚定信念虽然能够实现,但却是在二十二年以后……)
“这里头还有一个!……”思绪被打断,周玢闻声望去,只见几个身穿黑色服饰束白条首服的中年男人走了进来,他们腰上分别配挂着大刀,一晃一晃,不由分说就双双制住了周玢的一对臂膀。
“你们干什么?”周玢不由惊道。
“干什么!你们的卖身契还在羊家老爷手中,这一回,看你们还往哪儿逃!”立于周玢左侧的男人紧了紧手臂,更回用力。
“我,你们肯定搞错了!我不是羊家人!你们抓错人了!”周玢想着,虽不明白事情,但也没有乱猜,只是出言解释。
“甭说了,现在不是,从这会儿开始就是!”立于周玢右侧的男子回道,“赶紧随我们走!乖乖地,否则,刀柄子可不长眼睛!”
一个大胡子走上前来,仔细端详了周玢一会儿,此时的周玢满脸污渍,衣服又都是黑泥穗屑,披散着头发,实男女未分,好半晌,大胡子这才惊道,“是个丫头!”
“管他呢!都是一个窝的!还分啥丫头还是小子!抓回去够数有得交差就是!”另一人回道。
“说得是!走,走,赶紧走罢!”站于周玢右侧的男子手上一个使劲,周玢被迫只能提动脚步,往前走。
穿过昨夜那个前堂厅,厅内空无一人,现在大白天看这里,原是如此破旧,想来,这里只是别人荒废不用的屋子罢,所以石勒这群小孩才会在这里落脚!只是,他们这会儿都到哪儿去了呢?如果回来发现她没了,肯定会以为是逃走了,虽然她是想逃不错,但还没逃就被人架走,然后还要冠以逃走之名,实有些冤枉不是!
周玢暗暗打量起周遭的情况来,此时若想要摆脱束缚的话,唯有自救了。
被人架着再次绕过七弄八巷,所过之处,周玢皆觉得熟悉,却又分辨不出来方向,更没有看见昨日那个市集,想来,这里弄巷多得是,且都相似,方才她一路走来,与昨日是反着方向也未必呢!
思及此,周玢不禁回过头去,左望一眼右望一眼,不期然肩来传来一记闷疼,“瞧什么!没你逃的机会!莫瞧了!”
“好好走路!”又一个厉声喝道。
周玢收回脑袋,问四人,“差爷能不能告知一声,这是去哪儿?”
“随着走就是了!又不会害你!”大胡子不耐烦地闷声道。
“可你们都不知道我是谁,为何要抓我?不会因为抓错而受罚么?”周玢问。
“管你是谁,都跟他们处在一起了,难道还会有错?小丫头骗子,你莫拿话跟爷儿们找茬,这回你是逃不了的!”
“他们?”他们……么?周玢明白了,“你们是说那一群孩子么?”
“那还有谁!”
“你们把他们带走了?”周玢吃惊不小,方才怎么没有想到。
有一差爷邪笑着,从鼻孔里‘哼’了一声,道,“要不是再回去看一眼,怕就要漏了你!小丫头,倒是会躲!可惜你得意的早了一步,还是给爷儿们逮着了!呵呵呵呵!”
周玢一时还未明白,只听另一人又插进话来,“我就纳闷,这群野孩儿还真能躲,从东街躲到西街,现下居然在三途巷子里待了这么久我们才找到!这些羯人还真是不简单哪!小小年纪就……”
“可不是!谁人不知道,给羊家当差要好过张家几多倍呢!偏这群野孩儿不识相!”
“那也不好说!如今羊家收了张家数多田产仆隶,虽说是财大气粗,然待下人却也是极严厉的呀!就说咱们县老爷,那样一个作威作福的人,见了羊家老爷,不也是毕恭毕敬呢嘛!”
“……切!你们都不知道,听说呀!赵王点名要让羊家女儿当皇后呢!虽消息未传出,但无风不起浪,咱们县太爷这是识时务!你们懂什么!……”
“是,是!头儿才是厉害!呵呵……”
“呵呵呵呵!”
四位差爷有说有笑,挟着周玢往前走。
而周玢直至听至‘羊家女儿当皇后’后便开始细细思索起来,看来,这个羊家即是史上记载羊献容羊皇后的羊家了,那么结合昨日那些孩子们的说辞来分析,眼前的事情就不难判断了。
羊家是西晋时期的名门望族,在没有出皇后之前就已经名扬天下。羊献容的祖父——羊谨,乃当朝尚书左仆射,父亲羊玄子还是尚书郎,若沿袭至上几代算来,泰山羊家还当属武帝司马炎生母一族,别说是朝廷,就是司马家众族王,也要予其羊家礼让三分。
而张家,估计就是泰山这一片的暴发户,由于跟羊家共事某些生意而遭羊家毒害,史上记载这个羊谨与羊玄子父子可是贪欲之人,做出此事也实非不合。所以此时,这些差爷们是当她周玢也是张家众多潜逃的羯人仆婢一般,押回去给羊家老爷当战利品了!
想起石勒眼中提及这个羊家时的恨意,周玢暗想,他究竟是恨将自己事为仆隶的张家,还是痛恨将自己卖身为奴的羊家呢?也许,都差不多,如果他们此时被羊家人抓回去的话,今后的日子怕也只有苦力与无穷尽的屈辱,从张家到羊家,还不是从一个牢笼至另一个牢笼么?
“……上去!”不期然,周玢被一声怒喝震回神,仔细看眼前情形,只见他们已经不在巷弄里,而是在一块不平坦的空旷黄土地上,那里立着一辆车不像车轿不似轿的东西,一个官差正催着周玢爬上去。
“这是要去哪里?”周玢望着这辆暂且算是车子的东西前边,是一条直通向山林里的小径路,路两旁的田埂,五月的天,葱葱郁郁。
“废话这么多!……”大胡子说着,就要伸手来提周玢。
见四人皆目光炯炯瞪着她,无奈道,“等……等!我上去就是,别碰我!”爬上木头架子,周玢掀开一扇破麻席子走进去,冷不防吓了一跳!
“你们怎么都在这里?”这一扎堆的人,不是匐勒他们还有谁!
只是他们背靠背被紧紧绑在一起,嘴巴上还塞着布团子,众人不能回答她,却都‘嗯嗯’地叫着,似在向她求救一般。
见此情形,周玢在席帘里侧蹲下身子,靠着木板子,正想出声,帘子却已被人自外掀开,大胡子官差探进头来,喝道,“都给我安分点!再要吵一声试试!大爷的刀子立即就送你见阎王去!听到没有?”
周玢望了匐勒一眼,只见他正拿鹰眼狠狠瞪着大胡子,虽然嘴上不能说话,但那神情,仿似要吃人。周玢连忙转过头去,对大胡子开口,“放心吧大爷!我帮你看着他们!”
“你?”大胡子瞪大蛙眼,吐气如雷,“瞧你是女娃的份儿上才不绑你,但你若敢出一声,我立即就结果了你!听明白没有?!”
“是,明,白了……大爷!”周玢回道。
大胡子得意似地自喉间‘哼’了一声,这才甩帘收回巨脑袋去。
周玢回过头来,只见众人满眼鄙夷地望着她。点点头,周玢道,“别拿眼睛横我!又不是我抓的你们,反倒是因为你们,我才被抓来这里。……”
车子动了起来,一摇一晃,接着是没有规律的一颠一簸起来,周玢侧头至帘子一侧的缝隙里望出去,只见架着前头车驾的只有两名官差,一个是大胡子,另一个是较瘦弱一些的那个。
暗暗松了口气,周玢朝众人打了一个‘嘘’的手势,见众人一脸莫名其妙,无奈,周玢悄悄靠上前去,第一个拿出了角落里江道辅嘴上的布团子,在下一刻,她立即伸手抚住他的嘴巴,生怕他会立即叫出声,只在他耳旁轻声道,“别说话!”
见江道辅点了点头,周玢这才安心似地放开他,众人见此,也拿眼光瞅周玢,好似在叫她也帮他们嘴上的布团子拿开一般,唯有匐勒,却是如铁一般定定坐在那里。
“你可知道他们要带我们去哪里?”周玢问江道辅。
江道辅知她是好心,只道,“他们的卖身契全落在羊家老爷手里,如今,是要抓他们回去干活!”
“你想不想去?”
“当然不想!”江道辅毫不犹豫地答。
“你们呢?”周玢转过头去问其他人。
见他们纷纷摇头,周玢沉思了一会儿,爬至车帘边去看前面两位官差,见他们二人正聊得起兴,便转回身来,利索地解去了众人手上腰上的强索,轻声道,“千万别出声,否则我们就逃不了了!”
“逃?你说我们要逃?”有一小孩吃惊地问道。
周玢懊恼地皱皱眉,好在前头的两位差爷并未查觉,便对这位小男孩道,“轻点儿声!”
“怎么?难道你们不想逃么?”周玢反问。
“不是的,他们的卖身契在羊家老爷手里,就是逃了,日后也会被抓回来!逃不掉的!”江道辅凑过头来,回答周玢。
“笑话!普天之下,这么大的地方,怎么会逃不开?你们又不是永远这么小,等长大了,他们还认得你们呀?傻瓜!”周玢有些着急,脖颈涨得微红,解完所有人身上的绳索,这才看向匐勒,“我需要你的帮忙!”
如钢铁一般冷硬的匐勒不认为然地挑了挑眉,没有答话。
周玢大抵上理解这样的孩子,他这表情,就当是他同意了,于是道,“让你的兄弟们都别出声,听我说++++——”
周玢一席话说完,半晌,才见匐勒微微点了下头,周玢松了口气,心下暗叹:还真似块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