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此,大家倒像是真相信了周玢一样,将她关在柴房里,不再堵着她,而是各自分头准备晚饭去了。
但周玢可不这么认为,若那个匐勒真想放她,定然不会当即还要留她在这里,肯定是心下还有怀疑但又不大确定,所以这才暂且拿了个名留下她。
不知是福是祸,周玢思索着,得尽快逃开这班人为好。
“你为什么不跟他们一起去?是让你看着我么?”周玢望着一旁跟她一起坐在柴垛堆上的男孩,就是方才引她来这里的那个。
男孩摇摇头,依旧安静。
周玢像想起什么似地,问,“你是汉人?”
“是。”男孩终于开口答话,只有七八岁的样子,但周玢猜他定也有十来岁了,只是身形瘦弱了些。
“那你怎么会跟这些人在一起?他们都是羯族人。”周玢毕竟是现代人,当然晓得,日后天下都是一家,根本谈不上什么歧视之说,当时的她也只是好奇地问。
“他们救了我,……我母亲也在张家当婆子,是他们及时通知了我,我这才逃离了家……,但我并非跟了他们羯人,我只是,只是……”男孩说着,半晌,急红了脸。
周玢不解地望着他,既然是感激这帮人,为何不表现出来?难道只是因为他们是羯人,而他是汉人么?想到这些,周玢复又想起方才没有得到解答的问题,“现在是哪一年?你能告诉我么?”
在知道她也是外族人之后,男孩对这个问题也不再显得惊讶,这会儿,倒是如实回答,“晋惠帝,永康元年。”
原来是西晋,历史上堪称‘昙花一现’的朝代,虽然繁华,却也短暂。想到这里,她不经深思,这下似乎不好办了,对于西晋,甚至对于整个魏晋时期的历史,周玢皆不是十分周详,再加上这些年离开学校只顾于忙碌事业,还有这三年突然的脑子停滞状态,就是她曾经很了解的东西也该渐渐被忘却了,更何况,又是她这样一个只爱理不爱文的人呢!
有些头疼,周玢思忖了半晌,咕哝问道,“是不是有个皇后叫羊献容?”对于这个名字,她还是有些印象的,羊献容,中国历史上唯一一个当过两国皇后的奇女子,很久以前,她似乎拿这个问题跟谁问过,亦或者,是谁问过她罢,记不大清了。
然,周玢身旁的男孩闻言却是惊地差点儿从柴垛堆中跳起身来,扬声道,”你道什么?”
周玢回省,想是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还是,没有这个人呢?
男孩定定瞅了周玢一眼,见她当真无心才说此话,复又道,“贾后方逝,你既说这样的话,千万不可乱说话!别说叫汉人听见,就是这些羯人,也断不定会去报你!到时候可有你受的!”
原是如此,想来,现在羊献容还没有成为皇后,当然说这话便是大逆不道!
“你不就是汉人么?”周玢好笑地反问。
却见男孩急道,“我定不会害你,有过第一回还怎会再犯?我母亲可不是这样教我的!”
见他这会儿已然不再结巴,也不再显得嗫嗫嚅嚅,周玢不禁欣赏地道,“你叫什么名字?”
“名旭,字道辅!”男孩不经思索,便答。
“道辅,这名字不错!”周玢察言观色,“是你母亲给起的吧?”
”嗯!”道辅点了点头。
”你母亲该是一个顶好的人!”周玢肯定地说着,复又问,“那你今后怎么打算?没有了家,难不成就这样跟着他们混么?”
“混?”道辅似是难以理解这个词的含义,但只稍一会儿,他便了然道,“自然不是!只是暂且跟他们一起,如若有机会,报了恩,我会去丛军!……”
道辅这厢说着,只闻左堂门被人自外向里踢开,声响极重,几个人手忙脚乱捧着大把大把的吃的,连开门的手都腾不出来了,他们见到周玢与道辅并肩坐着,当即炫耀似地道,“吃的来了!——”
“江小子!给你!”一滑头滑脑的男孩将几块饼不像饼馒头不像馒头的东西扔给道辅,转过身,也扔给周玢几块,“接着,你的!”
“江小子?”周玢疑惑地问道辅,只听他答,“我姓江!”
点点头,周玢回过神,望着怀中那些脏兮兮的硬东西,不禁出声问,“这是什么?”
“说你是贵家小姐还不承认!你定没吃过这样的东西吧?不过你还别嫌弃,今儿个这里只有这些,你若不吃,晚上饿着睡不着,可不要叫哦!”一个顶小顶小的男孩一口咬着一个窝窝头,含糊不清地说。
周玢方才没有见过他,这孩子也太小了!还瘦!看他吃东西的样子,不知情的人会以为他在吃着山珍海味!“你们平时都吃这些么?”
“是呀,要不然呢?有得这些吃就不错了,要不是有石大在,我们连这个也没得吃!”另一个回道。
周玢无语地望向道辅,只见他也正瞅着自己,“我不吃了,给你们吧!”周玢说着,将几块黑乎乎的东西递给面前的几人。
几个男孩见此居然头对头抢在了一起,几个黑乎乎的东西自一人怀中滑出又落入另一人手中,如此往复,直到面前的三四个孩子全扭作一团,而几个窝窝,再也看不见在哪儿……这其间,只有一旁的江道辅静静坐着,一动不动。
周玢吃惊地望着他们,说不出话。
“你为什么要把东西让给他们?你不吃就得饿到明日戌时。”江道辅浅咬了一口窝窝,回过头,对周玢道。
此时的周玢,已经全然沉浸在这突如其来的震惊当中,只茫茫然道,“我不饿……”
——
泰山临门。东街羊家。
“母亲,您还是回去歇着吧!让我们在这里等羊妹,一有消息,我与哥哥会立即通知父亲母亲的!……”羊瑞不知第几次开口恳求堂上双亲先歇下,然他二人亦不知第几次仍一动不动神情木然的坐在那里,半声不晌。
“算了,让他二人再等等罢!过了戌时若还没有羊妹消息,……到时再说!”羊珺坐在左堂一侧的雕花椅上望过来,出声对弟弟说。
“过三刻钟就戌时了。”羊瑞答。
“那就再等三刻钟!”羊珺说完,目光再次移向双膝着地跪在堂上的三妹羊献环,面无表情。
“三小姐!您歇会儿吧!您这样跪着也不是办法,若这样四小姐能立即回来,燕娥也替着您跪呀!您都跪了两个时辰了,怎么受得了……!”杜燕娥伏于三小姐羊献环跟前,不间断的细声劝说着,神情凄切。
然她的三小姐却仍是一副木木的样子,连动一下都不曾,更别说出声应她了。
尹孟看不下去,自羊珺身后走开,半蹲半坐至羊献环身侧,“三妹!你听嫂嫂一句,先起来吧!你再想想,四妹走失之前是不是有跟什么人在一起过。亦或者,是有往哪个方向去了没有?你别再跪了,再伤了你,你哥哥们心里头也不会舒坦的!”
尹孟是大公子羊珺的未婚妻子,晋陵唐门名士唐允之女。
“让她跪着,这是她该受地!若当真没了四妹,看这个家,日后你还待得下去!”羊珺出言打断尹孟的关切,硬是冷冰冰的道。
尹孟回头嗔怪的望了一眼羊珺,耐何知道他这回是当真恼了,也不大敢帮三妹向他求情。咽下这口无奈之气,尹孟转过身去,只能替着三妹揉揉僵硬的腿面,望以此能让她好受些。
羊瑞在堂前来来回回踱着步子。不期然被父亲羊玄之打断,“不等了!叫羊家所有人回来,不必找了!自然要没的就没了罢!秋后羊女入宫,羊献环即可!”
众人明知父亲这是气话,但也还是一时心惊,心下当即没了主意。
良久,羊夫人孙苓这才道,“不行啊,夫君!我父亲已经提名是四女,怎可随意让三女前去?这不是欺君么?”
“你不说我不说,谁人知道是三女还是四女?不都是我羊玄之的女儿么?有哪个不是一样?!”羊玄之怒道。
“父亲,你暂且冷静,我们再找找!说不定明儿羊妹就回来了呢?以她的性子,做出出人意料之事,也属情理当中,兴许……”羊瑞出言劝慰,却被羊玄之厉声打断。
“够了!你们哥儿俩个做自己的事情去!这四女……我不要也罢!”就之前,凭她十来岁的身子,不知给羊家给他羊玄之闯下了多少祸事?他是不追究,要是追究起来,恐怕早该扔了她了事!要不是因为丈人孙旂提名要这四女当这大晋朝皇后,他是如何也不会再想找这混女回来的!
羊玄之愈想愈是觉得气愤,话毕,甩了衣袖,回屋去了。
留下厅里众人被这突如其来的震怒给蒙着,个个无语。
亏他羊瑞还以为父亲是为担心四妹才如此焦急派数千人去找,原不想还是因为朝廷的事,为了朝廷他不顾家;如今,亦为了朝廷,才去寻失踪的女儿?
羊瑞不免失望,在雕花椅上坐定,给自己倒了杯冷茶,一饮而尽。
羊夫人面容焦虑,这回确是轮到她在大堂中央来回踱着步子了。
羊家大公子永远是最镇定自若的一个,性情冷淡如他,也定是最沉得住气的一个。如今寻了整整一天,也没有半点儿消息,别说是区区临门县,就是东京整个洛阳城,这样大张旗鼓的寻一个人,也该寻着了才是!话虽如此,但羊珺却是关点儿失态也没有,反倒是气定神闲的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大哥!你与母亲嫂子回房歇着,我这就连夜去找!就是搜也要挨家挨户的搜回羊妹来!”羊瑞突地起身,愤愤然地,俨然在赌气一般。
羊珺面容淡然,瞥他一眼,只道,“你爱去便去!”
“……”羊瑞见此,未语,望了众女眷一眼,心下暗道:没一个比得上羊妹!
羊家众女眷见连羊瑞也拂袖而去,心下更是没了主意。好好的一个端阳节,如何会过成这副样子?!
“三妹跟我过后堂来!”羊珺不期然出声,其余人等皆面面相觑。
羊献环跪在那里,仍是纹丝未动,直至羊珺无法忍受亲自起身来拉她,“耳朵聋了还是什么?现儿个连大哥的话也不应了是不是?”说着,羊珺右臂一提,只见羊献环瘦弱的身子已然拖沓于绣锦地毯边上,那里可是大石地。
“珺你干什么?你疯了吗?”尹孟不可思议地望着羊珺,他如何可以这样对待亲生妹妹?起身上前去扯羊珺手臂,奈何他力气巨大,尹孟非但没有成功,反倒连累自己也被推搡至一旁的椅脚旁。
“这件事你休管!”羊珺冷冷的瞥了尹孟一眼,竟毫无异色。
“大公子,三小姐这样跪了两个时辰,怕是双膝早就麻了,您让燕娥扶三小姐过去吧!大公子……”婢女杜燕娥替三小姐求情,她觉得三小姐冤枉,这次端阳节出游,四小姐跑丢,实不属三小姐一人之过呀!
“珺儿!不能这样对待你妹妹!”羊夫人苍白着脸走过来,虽然大公子与三小姐不是她所出,然而这些年,大儿与三女对她的亲情她不是没有看在眼里,对于他二人,羊夫人也是如至亲看在眼里的。
“母亲你也休管!若不是她私自让羊妹走,凭羊妹一个人,她如何走得了!”羊珺面有愠色的道。
众人闻言皆是一惊,尹孟与羊夫人互望一眼,纷纷望向羊献环。羊珺说什么?四女离失,是三女故意所为?
羊夫人难以置信,缓缓走至羊献环跟前,问道,“三女,你与母亲说实话!是不是如你大哥哥所说?”
“四妹!嫂嫂在这里,有什么话,你直说了吧!母亲不会为难你,你大哥哥也不敢!”尹孟以为她是害怕她大哥才不敢吱声,于是出言劝慰。
“小姐!……”杜燕娥伏在羊献环身旁,泪盈于睫,她怎么觉得三小姐如此可怜!
“你说是不说?!”羊珺一声怒喝,叫所有人心下一惊,接着便知道他这暴脾气要做什么,尹孟连忙自一侧爬起身,止住他欲落下的粗壮手臂,道,“羊珺你够了!她还只是个孩子!”
羊珺愤愤瞪了尹孟一眼,终是止了动作。
而羊献环,却在这时趄趔着站起了身,虚弱地道,“叫二哥哥休再找了,找不着地。”
众人吃惊地还未明白过来是究竟怎么一回事,只见羊家三小姐白眼一翻,晕了过去。
“三妹!……”
“三女!……”
“三小姐!……”
“请大夫!……”
临门东街羊家府邸里,这夜,无人安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