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漠长烟尽,白云烈空下旌旗闪动,抬眼望去,蒙城之外的茫茫草原上月白的军帐绵延数十余里。
肃亲王麾下的军士皆服红色,而尉迟尚麾下的军士皆服蓝,因此在犒赏三军的军宴上,红蓝相交更是为觥筹交错的雀跃添上一份和谐。
“咧哈哈哈,来来来,两位贤侄啊,老夫这杯先敬你。”大将军尉迟尚年过古稀,却仍旧是老当益壮,酒后说起话来仍是豪迈无比,白花花的胡子跟着下巴直抖。
陶尉迟尚和肃亲王合军后,肃亲王以尉迟尚为尊,遂尉迟尚居三军主位;大楚素来以左为尊,肃亲王居尉迟尚左下手陶铭和武召平便坐在尉迟尚的右下手。
铭和武召平并不敢受尉迟尚的敬,对望一眼后起身把盏回敬尉迟尚,陶铭年长,于是先道:“元帅客气,此杯该当末将敬元帅。”言罢,一饮而尽。
武召平年纪轻些,遇事言谈没陶铭那么周全,酒量也没陶铭那么厉害,宴前便已跟低下几个兄弟饮了好些,此时还真有些撑不住。但见陶铭言毕,只怕自己失礼,赶忙言道:“元帅折煞末将,末将等恭敬元帅。”说完,同样一饮而尽。
“哈哈哈,果然好酒量!”尉迟尚大笑不止,还侧头瞧瞧肃亲王,又大笑道:“果然有肃亲王先时的风骨,咧哈哈哈……”
肃亲王听得此言,同样笑了笑,并不接话。
陶铭还好,武召平听了这话更是受宠若惊,连声道“不敢。”
不知是尉迟尚过于高兴喝得太多还是怎的,竟越发的兴奋。尉迟尚豪饮了一口皇帝所赐的御酒,使劲儿将金樽搁在红漆的案上,大声道:“好个旃台格,这次若不是我军先一步在雁溪桥设下埋伏,只怕这蒙城还不一定落于谁手呢!”
原本还高高兴兴的众人,听得此话又不约而同地皱起了眉头。
肃亲王敛了笑容,正色道:“旃台格不似其叔,实乃是我军的劲敌啊……”
武召平闻言,皱眉道:“尉迟大将军驻守并州多年,这旃台格真是如此深不可测么?”
尉迟尚摇摇头,叹道“此人倒是突勒蛮子中的异类,决计不那么还对付啊……”
众人皆是明白,遂不再提及此人,只得另捡其余军务商量。
突勒王庭牙帐
有一人,没有理会帐内乱糟糟的宴饮,独自一人站在帐外,迎面吹着草原上独有的卷着肉糜酒气还有些干涩的风,静静地望着天空中的繁星出神。此人身着华服,腰缀一把做工精良的弯刀,上面缀满了金银之物,刀柄处还镶嵌一颗浑圆饱满的血红宝石。在夜空下显得沉寂而诡异;望着天空的一双鹰目闪烁着寒光,像极了他头顶的那一只银色飞鹰。此人正是突勒的新可汗,旃台格。
突勒人生于域外草原,个个生得高大威猛,虎背熊腰,旃台格也不例外,但比起其他人来,魁梧的身躯上似乎少了几分蛮子气,多了几分阴鸷算计。
倏地从帐内冲出一人,一把拽住旃台格的衣袖,带着满嘴酒气,口齿不清地嚷道:“可汗怎的不进去跟兄弟们喝酒吃肉,反倒在这里吹风!”
“斥都,你别打扰可汗,可汗……那对面的楚军可不好对付。”不待旃台格说话,另有一人走将出来,一把拉开醉酒的斥都,轻声道。
旃台格将视线从斥都移到来人身上,一双鹰目不带一丝感情,道:“额尔齐,你很怕我?”声音冰冷,如冬日里一盆冷水浇在额尔齐心头。
额尔齐心头一突,人人都道旃台格阴郁狠毒,今日一见,果然。
顶着旃台格冰冷阴鸷的眼神,额尔齐一向握惯了刀剑的双手也逐渐粘腻了起来。瞅瞅一边醉得站都站不稳的斥都,自己可比不得他的可汗心腹,深得可汗信任,一脸憨醉,诸事不知的样子还真是令人羡慕。咦,不对啊,刚刚可汗说的是“你很怕‘我’”,而不是一向惯用的自称“本汗”?这么说,可汗,没打算对自己动手。
呼出一口气,额尔齐不再如刚才那般紧张,但仍旧微低着头,恭敬道:“末将对可汗自然是敬重大于惧怕!”额尔齐虽是武将,但却是个有头脑的智将。他虽不知旃台格心中真正所想,但却能猜到一二。情知面前这位多年来一心为报父仇,隐忍不发,一朝弑叔夺位的可汗绝不是众人看上去的那般,所以选了这样说辞来回答旃台格。
旃台格有些错愕,想不到额尔齐会这么回答他,毕竟他一向都知道,外人给予他的评价都是“心狠手辣,残忍嗜血”的。
扬了扬嘴角,抬头向南望去,道“今日这仗,你怎么看?”
额尔齐闻言皱起了眉头,道:“这尉迟尚和赵恪都不是善于之辈,若是这二人分开来,我军还是颇有胜算,可如今二将联手,这仗,怕是艰难了。这些日子,我军士气不佳啊!”
旃台格闻此言,倒也没有特别的表示,只是静静地来回踱步。
被忽略很久的大将斥都终于略略醒了些酒气,瓮声瓮气地说道:“管那些南蛮子作甚,可汗,直接打过去不完了嘛。”斥都与额尔齐不同,斥都是从小随旃台格长大的亲信,除了打仗用蛮脑袋里就剩下“忠心”二字。虽则没什么大才,倒却是旃台格心腹。而额尔齐却不一样,他虽然亦是出身突勒贵族,但父族部落为求安稳,一向不与先可汗一支往来,所以额尔齐虽然不算突勒王族重臣,但与旃台格这位新可汗也谈不上亲近。
旃台格面无表情地瞅了斥都一眼,在额尔齐看来是相当的恨铁不成钢。“可汗,在下认为,我们可以分兵,分别对付尉迟尚和赵恪。”
“本汗也是这么想的,若是在以前,这法子也许可行,不过……”
“不过什么?”额尔齐并未参与前番两军交战。
“嗨!兄弟还不知道,那南蛮子军中又多出两员小将,甚是厉害!”斥都打了个酒嗝,兴奋道。
“谁啊?”“都是楚国皇帝新封的少将,一个叫陶铭,一个叫……叫什么来着?”
“武召平。”
“嘿!此次本可以顺利袭取蒙城,没想到就是这姓陶的小子坏了阿金兀的计谋。”
“若非必要,本汗还真是不想与肃亲王开战。”
“嗯?可汗,这肃亲王赵恪可不像是会降敌之人。”额尔齐对可汗这种异想天开的想法可不会赞同。
旃台格闻言也没有生气,只是一笑带过。不过只是一瞬,他又想起另一桩烦心事。“那两个老家伙还是这般又臭又硬么?”
斥都和额尔齐都知道旃台格说的是谁,只是额尔齐从来就不觉得那两个偏居一隅的小俟斤能对面前这个雄略英伟的可汗造成什么威胁,自然,他也不觉得可汗会放过那两个人。
额尔齐正要说话,却被旃台格挥手打断,眼里也蒙上一层寒霜,“罢了,且让他们再逍遥一段时间,等本汗腾出手来,再来收拾他们!”
“还有,吩咐下去,让弟兄们别喝得太多,明日本汗要升帐议事!”
“这……”听到这话,斥都就不干了,嘟囔道:“可汗,哪人要这么急啊,这几日大家都……”
旃台格斜觑了斥都一眼,只一眼,斥都只得乖乖闭嘴。
等到旃台格回了牙帐后,额尔齐方才一把拉过尚未完全酒醒的斥都,扯着他耳朵小声道:“可汗与赵恪有旧么?”
“你,你怎么会知道。”斥都大寿拍了拍额尔齐的脸,醉懵懵地道。
额尔齐嫌恶地拍开斥都的手,“快说。”
“嗨,从前咱可汗被於勒赤那老贼追杀至叶舒河,碰巧就被那南蛮……那肃亲王给救下,所以可汗一直欠人家一条命呢。”
“那……可汗知不知道他就是肃亲王?”额尔齐觉得脑袋有点放空。
“本来是不知道的,可那厮也不知道是咋的,居然在敌国的地界儿自报家门,后来俩打起来却没分出胜负。直到现在,可汗都还想找个机会把那厮给杀了。”斥都左右瞅瞅,确定没人了才敢说出这事。
额尔齐心中疑虑顿起,喃喃道:“那这仗,可汗还打是不打?”
“你怎么这样问?”斥都陡然听到这话,又黑又肥脸登时就拉了下来。他突勒人是草原雄鹰的化身,注定要以逐鹿中原,夺占大楚江山,掠抢中原财富为己任;为伟大的突勒可汗开辟一统江山的霸业,为万千草原子民寻求万年不衰的生命之源。突勒人以鹰为图腾,意在于此。
额尔齐实在不是道怎样跟斥都解释,只好自寻了两块布团,堵住自己的而过,难得去听那永无止境的连声质问。
却说那陶铭从宴席散后,一直郁郁不乐。回到营帐中又因心中有事,实在提不起精神,拒绝了亲兵为自己打来的水,独自一人走到溪边,怔怔地呆了半晌,慢慢蹲下身,捧起一掬溪水,既不洁面,也不饮用,只呆呆看着。
一只手伸过来,清清拍了拍他的肩,一个清朗的声道温和地问道:“做什么呢?要再一直看着,水都流光了。”
陶铭回头一看,却是肃亲王。
肃亲王难得见着陶铭呆滞的表情,轻轻笑道:“第一次打仗,难免会思亲。”
“末将……末将并不是……”其实陶铭是真的担心家中母亲。自己随军出征,母亲要担心自己不说,还要独自一人面对那些人的羞辱与纠缠……
肃亲王却道:“无论多么镇定的人,初上战场,面对生死,难免心中不安与担忧,你也不必如此,无人会笑话于你。”
“多谢王爷开导。”
“此次我军大胜,你功劳不小,方才尉迟将军已经具表回京为你请功。所以,令堂自会得皇帝看顾,你不必过于忧心。”陶铭错愕,肃亲王形式速来周全,自己不是不知道。却不知,高高在上天潢贵胄的肃亲王恩重厚德于此,心下颇为触动。心中又不由想起皇帝的密旨,但此刻面对如此坦荡荡的肃亲王,陶铭觉得心头有些没来由的烦闷。直直觉得自己愈发像个小人。
“多谢肃亲王。”用这样坦坦荡荡,不卑不亢的声音,陶铭却是真正的法子肺腑的感激。
肃亲王依旧笑得温煦,还如方才那般轻轻拍了拍陶铭壮实有力的肩膀。然后走到小溪边,笑问:“这是什么河,你知道么?”
“末将当然知道。突勒腹域辽阔,但境内却只有两条大河,分别是疏勒和叶舒;而这条小溪应该是由突勒境内的叶舒河分流出来小河。”
肃亲王转过头静静看了一眼陶铭,突然道:“当年我就是在叶舒河畔救下了旃台格。”
“什么?”
肃亲王没有看陶铭震惊的表情,仍旧自顾道:“当年他被他的叔叔於勒赤追杀,正巧我也在那里,于是顺手便救下了他。”
“……”
“他也是个可怜人,从小失去双亲,而本是血脉相连的亲叔叔却是他的杀父仇人。多年来每一个日日夜夜都活在暗无天日的黑暗世界里。那些所有与他有血脉关系的人都靠不住,不但报不了仇,还不得不时时刻刻都要对近在咫尺的仇人卑躬屈膝。”
陶铭没有说话,半晌,才看着肃亲王的背影道:“王爷为什么告诉我这些?”
“你不傻,应该猜得到我的意思。旃台格虽则狠决,但有些地方,他与你……不,应该是你与他很像。”
陶铭再次愕然,“王爷?”
“沉默呵隐忍。”
“王爷的意思是……”陶铭忽然有些紧张,自己一些深埋在心底的想法仿佛在肃亲王面前无所遁形。
“你是聪明人,不应该把心思花在那些不值得的人身上。萧氏和韩氏都不值得你放在心上。”
“王爷,我……”
“你是个聪明孩子,应该知道我的意思。”
陶铭咬咬嘴唇,忽然又道:“王爷与旃台格有旧的事,您不怕我告诉皇上么?”
肃亲王听得却笑起来,盯着陶铭的眼睛道:“你以为这件事皇帝陛下不知道么?我赵恪身为亲王,还是个手握兵权的亲王,岂能不招皇帝忌讳。只要自己身正,无碍我御敌大计,又有什么可怕。”
陶铭有些震惊,望着肃亲王那双清明如皓月的双眸,他感觉自己的心底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慢慢变化。
就在宴饮后的第三日,尉迟尚再次升帐议事,他和肃亲王却接到了前方旃台格退军十里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