集文馆坐落于皇宫西南,是个清静秀雅的所在。池馆水廊,明镜玉带,轻檐秀瓦;集文馆以青砖铺地,轻浅纱幔低垂;殿中四角之处各色东鼎香炉,宝相。此时殿中空无一人,只静静的有书香漫过。正堂宽敞明亮,亦供着孔老夫子的画像香案,正前方一张乌梨木大理石字长几,上置些许书籍并端州所出的文房四宝;下面则摆放二三十余浅一色檀木小桌,上面各色物事都已被收整干净;其余物事竟与一书院学堂一般模样模样,唯一不同之处,此处少了一分恭肃严整之气。此正是皇家女子习文之所。
有皇宫中的蓬莱池分出来的一条澄净玉带穿过汉白玉的玉镜桥,玉带之中广植莲荷,水仙等水生植物,大片大片的荷叶漫天匝地,好似一翠绿蜀锦铺展于月白宝镜之上。与玉镜桥毗邻之处还有几座八角闲亭,亦是轻檐细瓦,上雕飞燕,白鹤等飞禽鸟兽。其更有皇宫御用花房细细养护培植的假山怪石,花坛盆景,青藤翠竹,点缀其间。
集文馆后面便是供学生们修读之地,数不清的各色名贵树木制成的雕花书柜安置其间,四周墙壁之上悬挂古往今来大家书画大作,整个书房内墨香飘绕,书香沉醉。竟不比皇家书院集贤殿逊色。
这会儿书房里仅剩良玉一个人了。良玉收拾了一阵,拿了一卷书,左瞅瞅,右看看,准备把这本书也带回去慢慢看。
“咳咳咳……”
“寇师傅……”良玉心虚地藏好手中的书,轻声喊道。
集文馆众小贵女们的讲师的寇训之是个年逾五十,胡子花白,一脸皱纹的老头儿。可是这个老头儿可不是个古板威严吓死人不偿命的那特色人种,寇训之虽然名字严肃了点,讲课时严厉了点儿,可是私底下却是个地地道道的老顽童。
寇训之一脸无害地冲良玉笑笑,直看得良玉脊背发寒,牙齿发颤。
“拿了什么书啊?”还是笑眯眯的发问。
“拿,拿了,拿了……拿了《左传》!对,《左传》!”
“真的呀?哎呀呀呀……良玉小丫头,你可真是用功啊!”寇老头继续笑眯眯地走到良玉身后,突然把良玉手里的东西给拽了出来,“给我把东西拿出来!”
“嗯嗯……哼哼……《会真记》?哼哼,良玉小丫头,你说这东西让你老子看见了,你会挨多少下手板儿啊?”寇老头一脸惊骇,阴阳怪气地“问道”。
“那啥?寇老头,你不知道吧,城西最末的那家广福记新做的莲子糕最好吃了……”
寇老头听完拿着《会真记》的手一抖,心里小小犹豫了一下。
“嗯嗯……还有沁瑶轩新出的玉髓酒最是醇美香醉了……寇老头?嗯?”
寇老头听完再次犹豫了一下下。
良玉信誓满满地等着寇老头的最后答复。
寇老头捋捋胡子,使劲儿咬咬牙,“成……成交。”
“那你不能把这事儿告诉别人!”良玉眯着眼提醒了某人一下。那得瑟样儿完全没有刚刚被人抓包的瑟缩。
“知道知道,让别人知道了我也没好日子过!也就你一个人敢这么干!”寇老头冲不厚道的某人吹胡子瞪眼睛。
“哥哥不给我买这种书嘛!谁让集文馆这么宏伟,应有尽有呢?”良玉一脸“反正不是我的错”的表情。
“滚吧滚吧!我也要收拾回了!”寇老头吹着胡子撵人。
良玉窃笑着摇摇脑袋,皇帝老儿真是给大伙儿找来个活宝。这也是唯一让良玉对皇帝产生好感的地方。
“郡主。”绿夷在外面等了许久,良玉一出集文馆就上前去接过东西。
“把东西放好,别让别人看见了。”良玉一脸得逞的表情,冲绿夷眨眨眼。
绿夷一脸了然,点点头道:“郡主放心,奴婢会藏好的。”
“待会儿让花舒去买些莲子糕和玉髓酒。”
绿夷点头应下。
“良玉妹妹。”良玉正带着绿夷朝宫门外走,那里王府的马车早候着了。不意这会儿有人叫自己,心下奇怪,大家不是早就回去了吗?
良玉回头一瞧,原来是元芷。
元芷今年有十岁了,比之三年前长大了不少,其姐元柔元蜻都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自己与她同窗读书,平日里往来甚少,不过面子上的功夫。却不知她这会儿找自己做什么。
这面子上的功夫是要做足滴!良玉回过头冲元芷笑道“姐姐好。”
元芷穿了一身湖蓝色软缎蝶纹碎花罗裙,头上斜簪着两支银质镶宝石五瓣双花簪子,耳上戴着宝蓝色细碎流苏耳坠;装饰简单典雅。身后也只跟了一个衣饰简单的圆脸小丫鬟。
“妹妹好,我知道妹妹素喜读书,必定会晚些出来,因此在这儿等着呢。”元芷笑道。
咦?等了这么久?这元芷是要跟自己说什么?心中疑惑,面上却是不显,只笑问道:
“姐姐是有事么?”
“也没什么要事,只是许久不与妹妹说笑了?”
这个元芷是怎么回事?没事找自己聊天儿?鬼才信!
“这些日子母妃正在为两位姐姐挑选夫婿呢?”元芷瞧了瞧良玉的神色,叹了口气道。
哎?
良玉想了想,这事儿,好像是听人说过。这段时间豫王府也不大太平。豫王的嫡女元蜻有十二岁了,庶长女元柔也十三了,都到了议婚的年纪。大楚女子一般十五六岁出嫁,十八九便算极晚,十二三也不算早,何况这时元蜻姐妹也只是商议婚事,并不出嫁。
良玉想到元柔,那个刁钻跋扈的女子,这些年自己也曾见过,在集文馆里也仍旧是一幅世人都欠了她钱的样子,想必在豫王府里也没什么收敛,这会儿婚事落在王妃的手里,也不知道将来命运如何。
“是这事儿啊?不知元蜻,元柔两位姐姐的婚事定下来了没有?”
“还没有呢……”说到这里,原本还挺正常的元芷神情突然落寞下来。良玉一瞧便明白元芷怎么这么反常了。
元芷也是豫王府的庶女,她的母亲原是豫王府的舞伶,虽曾是宫廷舞姬,但毕竟出身卑微,要不然进了豫王府十多年,也生了两个孩子,却仍只是个侍妾。如此她母女三人在府中自然没什么地位,豫王妃又是个厉害人物,就连元蜻的头脑也是不简单。王府嫡系如此强势,身为庶女的元芷在府中的日子肯定也不轻松。元柔得罪王妃和元蜻得狠了,豫王妃在元柔的婚事上肯定会做什么文章以作报复。唇亡齿寒,元芷现在大概也是担心自己的将来。
“哦,豫王妃婶婶向来贤惠,想必会仔仔细细地为姐姐挑选姐夫。”良玉试着用调侃的语气化解化解元芷的担忧。
元芷扯了扯嘴角,苦笑答道:“妹妹说的是。”
气氛一下子僵住,良玉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两人闷了半晌,元芷才又开口道:
“听说母妃是看上了去年的新科状元孟勰阳。”
“冯勰阳?”那个冯勰阳良玉倒是见过,去年正值三年一遇的科举举仕。进士三元与武举三元跨马游街的时候良玉见过了。冯勰阳的确生的一幅好皮囊,骑着一匹高头大马,风姿俊朗,举止言谈不俗。是洛阳人氏,其父是代州知府,冯家也是世代为官;这冯勰阳也算贵族子弟,在家又是嫡长子;听说为人孝义知礼,颇得其父心意。此人倒也不辱没了元蜻。此外,良玉还听说了,皇帝钦点他为新科状元的时候直将他夸得是天上有地上无,使得同在殿上的榜眼探花一个个皆是剑眉倒竖,直拿眼神瞪那冯勰阳,恨不得直接瞪死他。
状元游街过后,集文馆里的一众小女生们在闲暇时嘴里谈论的东西便不再是胭脂水粉和琴棋书画,而是这几位新晋的青年才俊,并且在课堂时也是悄悄交头贴耳地小声谈论,气得寇老头将课外作业无限地加长,众人这才好些。而且这状况一直持续到年末,时限长达整整半年。
其实良玉觉得那个冯勰阳是不错,儒雅有礼,可是身体似乎不是很好,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瘦瘦干干的。怎么看都没有与他并辔而行年纪又差不多的的武状元陶铭来的健康。话说良玉头回听到“陶铭”这名字,就觉得这名字像“逃命”,更有趣的是这人还是武状元,风马牛不相及。
良玉瞅着元芷,就知道她想什么,“他挺好的呀?怎么了。”
“但是……”元芷叹了一口气,“大姐也很中意他。”
嗯……难道豫王府内上演姐妹二人同争一夫,又都不同意娥皇女英之事然后大打出手?呃,这是什么狗血剧情?
不过良玉也能理解,就元柔那个性格,豫王府里发生姐妹争夫的戏码也不是不可能。
“那……豫王伯伯和婶婶怎么说?”八卦是女人的天性,良玉也不例外。
“父王给大姐定下了去年与冯勰阳同届的二甲进士徐林华。”一句话,谜底揭晓。
元柔只是王府侍妾所生庶女,连“郡主”这个虚衔都捞不着,更不用说正经郡主及笄时皇帝赐下的封号和食邑了。选婿之时豫王自然就不会将眼光放高,只挑些好的读书有功名的人家了。
“其实二甲也不错了。”
“可是冯勰阳出身世家,那徐林华的父亲不过是个地方小吏罢了。”言下之意,就是这相差太悬殊了。
呃,好吧,男方的家世也很重要,这可关系到以后的日子。
其实这没什么不好,元柔那个性子也不适合在大家族里生存。就那性格,甭管你是皇帝的女儿还是王爷的孙女儿,也没几个人受得了,外强中干,别人稍稍使点劲,耍点手段就能让你尸骨无存了。
“那姐姐以为呢?”
“自然冯家为上选。”
“这人是豫王选的么?王妃怎么说?”八卦呀八卦……
“母妃说徐林华家世差了点,大姐从小娇生惯养,嫁过去说不定会吃苦。”
“然后呢?”
“母妃另寻了临州一世家孙家的小公子。”
依元柔生母的出身,即使她的生父是豫王,只怕堂堂状元公还是瞧不上的。配一个二甲进士也还不错,好歹那徐林华也能进入翰林院,是个官身,元柔还能做个官太太;可是这远嫁临州,一切可就难说了……
这些日子可不是只有豫王一家忙着,紧着状元公的人家也不止豫王府;听说晋王府,临川公主府,鄂国公府,镇国公府,刑部尚书府,辅国大将军府……都把眼光紧盯着那状元,榜眼,探花呢。不过另外同届武举的几人,倒是少有人问。
瞧着众人为着婚事忙忙碌碌,真不知道将来自己的婚事咋办?
元芷又不知想起了什么,突然带着哭音颤声地说道:“良玉妹妹,你,你说,我该怎么办?我以后,以后可怎么……”还没说完就哭了。
哎?这关我什么是啊?大姐,你有委屈你找你妈跟你爹去啊!
“姐姐?姐姐?”
“妹妹。你帮帮我罢!”元芷忽然一把抓住良玉的袖口,哀求道。
“我……我能帮你什么啊?”良玉一头雾水,自己有什么本事能帮她?我自己的事都还没人帮呢!
“你那么聪明,你帮我处处主意罢,我……我实在没办法了才找你的……我,那些人都瞧不上我,都,都不愿意跟我说话,元蜻姐姐对我也没什么真心,只有你,只有你愿意跟我说两句话,还把自己的的作画的彩墨给我用……我只能找你……”元芷断断续续地越说越伤心。平素里,入得了豫王妃眼的皇亲国戚也就那么几个,其中又以肃王太妃为甚。平日乡相见时整个豫王府的人对肃亲王府的几位主子无一不是恭恭敬敬的。豫王和王妃的心思,自己大约也能猜到些,所以这良玉郡主若能为自己说几句话或是稍微表现一点与自己亲近的样子,豫王妃都不至于太难为自己。
良玉仔细一想,还真有这么一回事。那次是学里的画课。元芷的彩墨忘了带,可是学里的贵女们都瞧不起侍妾所生的元芷,一些重臣家的千金又想帮她的,都被身边的人阻止了。就连庄景遥都看不惯元芷素日的可怜样,因此是真的没人搭理她。良玉看她可怜,就将自己的彩墨分了一半儿给她。简而言之,就是因为当初的善心,所以元芷这会儿找上自己了。
“可我真没什么能帮你的!”这是人家的家事,自己怎么好插手呢?
元芷死揪着良玉的袖口,将良玉原本就窄窄的袖口都快扯开了。因众人上课时不免接触笔墨,为防衣袖沾染上墨迹,因此众人大都穿着窄袖衣。
元芷摇摇头,哭道:“妹妹,你是肃亲王心爱的独女,自然不明白我这做庶女的痛苦,当初王妃让我来,不过是陪衬元蜻姐姐的,你知道那孙家公子是个什么样的人么?我……我好怕……”
良玉还能怎么办?只能扶额长叹,又打发绿夷去叫各自的马车。拉了元芷道:“姐姐,这事儿我真不能帮你什么,论起来,豫王是我的伯父,你和元蜻都是我的堂姐姐,这些事我不能插手,你……你也别太担心了。只要你听话,别惹事,王妃婶婶不会把你怎样的。”
“可是……可是……”
良玉有点无语,自己怎么就摊上这种事了呢?
还好这时绿夷回来了,道:“郡主,刚刚康伯派了人来,叫您快回去呢。”说着,还朝良玉眨眨眼。
良玉会意,急道:“啊?我知道了。”
回头瞧瞧可怜兮兮的元芷,又安慰了几句,这才离开。
坐到马车上,良玉才拍拍胸口长舒口气,绿夷倒了杯热水,对良玉道:“这叫什么事?这元芷姑娘怎么就找上郡主了呢?”
“哎……她也是可怜!不过父王和祖母可都交代得清清楚楚,闲事莫理,以后再遇着她,还是绕着点走吧!”
良玉喝了一口热水,虽然刚刚经过了那事儿,可是心中的八卦之火还是没扑灭,“那个,绿夷,明天帮我打听点那几个状元的事儿吧!”
“啊?其实郡主,奴婢早打听了。”
“…………”
“听说传闻中那个武状元陶铭克妻呢?”绿夷这时充分发挥了大丫鬟收集各方情报的能力。
“克妻?为什么?”不过在这几位青年才俊里,真的只有这个被已经在年初被皇帝直接提拔成宣威将军的陶铭没有被太多人追捧。就连在他之下的武榜眼和武探花都有许多人媒婆上们呢!陶铭的官位可还比他们高!当初自己还以为他是有妻室了呢!可是,怎么会克妻呢?当初跨马游街那会儿,良玉对他的印象还不错。
正所谓“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几位高中的青年俊才个个骑着枣红的高头大马,身上披红簪花,在站满围观的百姓地大小长街上高调地打马而过。前面有差役锣鼓开道,两旁有百姓相贺,喧声震天;再看那几人,个个是面带喜色,拱手谢礼不止。良玉就被肃亲王和明煜带着,坐在沁瑶轩的二楼雅座上。抓了颗蜜饯梅子扔在嘴里,扒开窗子下望。正巧那几个已经过去了,看到的正好是那陶铭的背影。
只见此人一身大红色镶海纹锦绣袍服,正是状元之服,只是与前几位不同,这红袍的外面还罩了一件青灰色短制盔甲,盔甲上所系缕带等物皆为大红色。脚上蹬了一双黑色马靴,倒是朴素之极。良玉摸摸下巴,看人的这背影,的确是气宇轩昂,与后面两位左揖右谢的不同,只见他连脖子都没扭一下,之一手提着缰绳,一手垂在一边。
综上所述,良玉给“逃命”下了个定义:此人不是二瓜就是闷骚!没错,绝对是个闷骚!人家夹道相贺,你还是有点表示不是?
良玉冲着那“陶铭”的背影给吐了吐舌头,却将直接将刚刚嘴里含着的梅子核给吐了出去。不料那梅子核好死不死地砸在陶铭的大红官帽上,原本动也不动的小麦色的脖子向上扭了扭,竟朝着良玉所在的沁瑶轩二层望过来。
妈呀!这做坏事儿差点被发现了!快点躲起来我。良玉“噌“得一下就把窗子给关上了,拍拍胸脯,舒了口气。
“妹妹,怎么了?”明煜以为良玉被什么吓着了,放下杯子问道。
“唔……没事儿。嘿嘿……”
“要说这位陶将军长得也是英俊非常,比之那冯状元还得一份儿英气,家世也还不错。中得武状元时也才十七岁,正是春风得意呢!后来也不知怎地,突然就传出将军克妻的事儿,本来还人声鼎沸的将军府一下就门可罗雀了。”
这就难怪那个“逃命”像个老姑娘般无人问津了。唉……封建迷信害死人呐,瞧这大好的青年就给迫害的!
不过想着想着良玉又不高兴了,将来自己到了嫁人的年纪可要怎么办?自己要不要找个身体弱的,等他死了就好过单身生活?
回去后良玉就将这事儿给肃亲王交代得清清楚楚。自从上次湘王府事件后,良玉可是再也不敢瞒着肃亲王事儿了,往哪儿撞也不能往那藤条上撞啊?
肃亲王也是刚刚从军营里回来,换了一件天青色锦缎常服,坐在屋里喝着茶,听完良玉的话后,也没发表什么意见。只瞅了瞅绿夷手里的包裹。
良玉一看肃亲王的眼神,心里就咯噔了一下,咋觉得自己什么事都瞒不过老爹呢?肃亲王那眼神都是咋练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