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家二太太柳氏是爱花之人，她住的兰院，花开四季。
此时正是初秋，兰院东南角上的菊花，正开得喜人。
这样好景，柳氏自是不肯独享，便在菊园旁的凉亭里摆了桌子，设宴请家人闲话赏菊，顺便也为不久前才出门归来的大少爷接风洗尘。
“大姐，您尝尝这个蹄花。”柳氏亲自动手将一小朵蹄花夹到小碟上，放到林氏面前，“您最近看着清减了，听说胃口不太好？”
林氏略微点一下头，却道：“馨儿多吃一点，身子看着越发弱了。”
“是，大娘……”向家三小姐向馨儿连忙起身答道，白玉般的脸颊飞上一抹红云。
向屹疼爱地看了看妹妹，将盛好的一小碗桂花粥放到她的面前。
“谢谢大哥！”向馨儿低声道，又悄悄偏过头向大哥笑了笑，在大娘面前，她总会有些心慌。
“桂院收拾得怎么样了？”林氏问。
“差不多收拾好了，挂上帐子铺上被褥就可以住人了。”柳氏忙道。
向家的每一个都单独住一个院子，另外又有专门的客院，而桂院却是较为特别的地方，那儿平常都是闲置的，当有亲友来此长住时，才会选择那里。
“你表妹要来住上一阵子。”林氏这话是对向屹说的。
“佳人？”向屹有些意外，姚佳人是他姨母——即他母亲林氏的妹妹之女，跟馨儿差不多年纪，大概有十七岁了吧，他还是三年前见过她。
“表小姐好些日子没有来了，记得她好象比馨儿大五个月，现在该出挑成大美人了吧！”柳氏笑道，望向馨儿，“你还记得佳人表姐吗？以前她来咱们家，都是跟你住在一块的。”
“嗯……”向馨儿轻轻点头，樱唇抿了抿，想说，这次怎么不让她跟自己一起住了，最终还是没有问出口。
向屹却问了出来：“怎么不让她就在馨儿那住呢……桂院那么久没住人，倒不一定住得好。”
林氏抿了一口清汤，道：“她们现在都大了，住在一起未必方便，至于桂院，打扫一下，再添派些丫头媳妇过去，也就罢了。”
“大姐说的是……我已经交待芳姨了，让她亲自挑几个丫头，赶明儿就先去那边住着，等表小姐来的时候，也有些人气，媳妇我倒是先挑好了，这几天已经在那边了！”柳氏含笑道。
林氏赞许地点点头。
向屹却有些莫名的不悦，不过也没表露出来，既然这事已经定了，他也不好再说什么，只是心中仍隐隐地觉得，他娘将姚佳人安排在桂院住，好似有些不妥。
一桌人又陷入沉默，柳氏身为东道主，尽管很想活跃一下气氛，可拿捏再三也找不到合适的话头，便丢开念头安心赏菊。
其实，这正是向家餐桌前正常的氛围，至少有太太林氏在的时候，差不多就是这样的，偶尔会交谈甚至说笑，但冷场时间还是占了其中的大部分。
不过，接下来发生的事，在向家以往所用的千百顿饭中，是绝无仅有的——
不远处，有一些不合时宜的嘈杂声传过来。
站在桌旁侍候的丫头中，早已有人快步走出凉亭去查看了。因为是在室外，视野相对空旷，又不隔音，坐在桌边的主子们大概也听出了一些端倪，大约是传菜的丫头把菜给摔了。
“嘿，够了哦，我又不是故意的——”颜姝急了，她怎么知道那个倒霉盒子的提手会突然断掉，路上她已经很小心了，再说，盒子掉落下去正好砸到了她的脚，里面的菜泼出来又洒到了她的腿上，很痛哎，却没有人理她有没有受伤，全都只顾喝骂指责她。
“你还顶嘴？你不知道传菜要用捧的吗？你这样拎着，走起来一甩一甩，就算不甩断，里面的菜也洒出来了，你是笨蛋吗，连这个都不懂？”守在那里等上菜的丫头斥道。
“真是站着说话不知腰疼啊，你就光站在这里把菜接过去放在桌上就好了，我就大老远地从厨房拎过来，又沉又烫，还这不准那不行的，我冤不冤哪？这食盒子长着提手，不是给人提的？我拎着走，菜汤也没有撒出来啊——”颜姝抓狂了，“谁知道它会突然断掉啊——我愿意的、我愿意的吗？”
最讨厌的就是这种一出了事，不问缘由迫不及待就骂人的人！谁没有出错的时候，就不能宽容一点吗，那也是为自己留后路，出来混，总是有混出错的时候！
“反了你了！闯了祸还敢撒泼，皮痒啊，看我不告诉芳姨去，仔细打你一顿板子！”上菜的丫头暴跳了。
中间夹杂着下来查看的丫头的声音：“你们别吵了——太太少爷们在上面听得到呢——别吵了——”
“你去告诉，去啊！不去我还觉得奇怪呢！”颜姝索性蹲下去察看右小腿的受灾情况，还好隔着衣服，只是烫红了，并没有破皮，不知道会不会起水泡，要是发炎了就糟了，真是无限烦恼，想吵架是吗，姑娘奉陪！“怎么不骂了，我告诉你——”义愤填膺地直起身，却不得不紧急刹车。
“又是你！”林氏站几步外的石碑旁，脸上带着似笑非笑的表情。
是呀，颜姝也想知道，怎么又是她！
向屹站在林氏身旁，表情淡淡的，是一副淡然旁观的姿态。
颜姝再看，林氏身后还有两个美人，年长的那位淡雅可亲，年轻的那位娇柔可人，一看就是母女，应该就是向家的二太太和三小姐，听说她们都是极体恤下情的，不知会否帮她一把？这么想着，已冲着那两位送了个笑容过去。
“大姐，这丫头也是无心之失，好象也受伤了，看着怪可怜的，您就……不要责怪她了吧！”柳氏想也没想，便开口替颜姝求情，说完又自觉有些冒失，见林氏并不言语，不免有几分郝然，便微微退开一点，不再言语。
林氏道：“你是没见识过这丫头的厉害，她可是一点儿也不可怜。”
颜姝还能说什么呢，除了呵呵傻笑，笑造化弄人。
“回太太，是她，打翻了菜不仅不知错，还乱发脾气，奴婢一时忍不住，才……同她说较起来。”上菜的丫头趁机为自己开脱。
说吧，随便说，不差多点少点，颜姝甚至真的想笑，当事情的发展出挑得如此经典，就不能简单地当生活硬塞来的霉曲来对待了，得当成是特别为你加演的曲目，因为，后面肯定有高潮迭起。
林氏扫了上菜丫头一眼，吓得她赶紧低下头，而颜姝无畏地迎着林氏的目光，听她问：“你有什么要说的？”
“没有。”颜姝摇头。
“这却奇了，你不是挺爱说的么？”林氏道。
“我不爱说废话。”颜姝道。
“你在暗示……我会偏听偏信？”林氏饶有些兴味。
“不，她已经把全部的事实都呈现出来了。”颜姝极坦然，有错就认亦是她为人处事的原则，就算上菜丫头有几分添油加醋，却是“瑕不掩瑜”。
“那她呈现的全部是事实么？”林氏又问。
上菜丫头脸色也变成菜的了。
“事实上，我的确失职了。”颜姝感到特别多的目光聚焦在自己的身上，并且扰得她不能将注意力放在与她对话的人身上，而是下意识地想去捕捉某些视线。
“那么你是愿意受罚了？”林氏的声音现出某种宛转，似乎事实发展之出乎意料取悦了她。
“如果能不罚我就更好了，毕竟发生这样的事，是有客观原因的。”颜姝终于抽空回望了，撞上的是三小姐向馨儿清灵如玉娇怯如兔的眸子，然后看到她慌乱地收回视线，并且羞红了脸颊。
“这么说，你就是不愿意承担责任了？”林氏难得一笑，笑得极轻微，除了向屹没人觉察到。
“那你罚我好了。”颜姝痛快地说，她就是这脾气，就算觉得有一点点委屈，也不会推诿，错了就是错了，只要是心平气和地谈开来，她就认，如果揪着错说些有的没的，她就不想认了，一言以蔽之，她只吃软不吃硬。
“既然你认了错，我又何必罚你呢。”林氏道，“只不过，光认错还不够，还得知道错在哪里，并且能避免以后再犯同样的错。你知道你错在哪里吗？”
这是个好问题，颜姝想了想，道：“出发之前，应该检查一下食盒的提手，不能让它带伤执行任务。”
“应该托着盒子的底传菜……”上菜丫头斗胆插言。
嗯哼，颜姝鼻视。
“你觉得她说得不对？”林氏洞察秋毫。
“也不能说错，但也不是绝对的对。”颜姝直言以对。
“就是说，以后你还会这么传菜？”林氏问。
“对。”颜姝答。
“很好……”林氏指着上菜丫头，“你带她下去，教她好好练练传菜的把式……你负责监督，练好了来回我。”
上菜丫头欣然得令，那神情，如同刚出锅的狮子头，飘着一脸色香味俱全的矜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