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辉宫大火烧了一夜未尽,牵扯了宫后的树林,整个皇宫都鼎沸了。向来最为皇宫忌惮的大火,将赵泓铄抛进了监牢之中。
右丞柳逊一家一百三十七口被判满门抄斩,谋反罪牵扯出的几位大臣,家眷三百余,株连门生若干,判罪三日后东菜市斩首示众,顾乐阳奉旨,随监斩钟海,顾萧前往。
几百男女老少被分批拉到刑场,手起刀落,不过一瞬的事情。顾乐阳一直未敢睁开眼睛,哀嚎声,悲泣声,咒骂声.....然后她闻见浓烈的血腥气冲进鼻孔,干热的空气蒸腾着叫人作呕的气息,叫人透体冰寒的炎夏。顾乐阳浑身湿透,一颗颗汗珠从额头滚落,所谓地狱也不过如此。
回去后便一直呕吐,更是见不得食物,人也迅速的消瘦,快要折磨的不成人形。顾乐阳裹着被子瑟瑟发抖,整日整夜的昏昏沉沉,噩梦缠身。就这么折腾了四五天,才总算慢慢缓过神来,主动跟顾乐连要些水喝。
期间顾乐连一直没怎么说话,只是皱着眉头,时浅时深。
顾乐阳喝两口水,苦笑道:“我真是太没出息了,叫哥为我受累。”
顾乐连沉默的接过茶杯:“做那样的孽,也该着遭这些罪。”
顾乐阳微愣,接着眼眶就红了。她心里其实一直找借口开脱自己,眼下听到顾乐连这么说,心里万般不是滋味:“是啊,几百口人命......”
顾乐连伸手拍拍她的肩膀:“这笔账该往咱们顾家头上记一笔,不是你一个人的事。”
沉默了片刻,顾乐阳道:“哥,你是不是到现在还觉得右丞是被冤枉的?”
顾乐连摇摇头,却说:“监斩右丞,爹跟左丞前去也是无可厚非,怎的你一个小小伴读也派去了?”
“我哪里知道?”
顾乐阳有气无力的回答,不想再提这件事情,看着墙角堆满的东西:“谁来过么?我怎么一点也不记得了?”
顾乐连回头瞥了一眼,神色不明的盯了顾乐阳一眼:“你现在究竟在做什么事情?什么时候跟钟飞鸣那种人亲厚起来了?”
“钟飞鸣?”
顾乐阳皱起了眉头,不可思议道:“难道是他来看我?”
顾乐连嗤之以鼻:“托人给你送几个金元宝,说你见了,病就能好。”
“哦!”
顾乐阳也是无话可说,又想跟顾乐连解释,只听顾乐连又说:“皇上派御医来瞧你,我给打发走了。就连姚贵妃也送了东西来......你什么时候跟姚贵妃......”
“没有!”
顾乐阳急忙否认:“我只是,只是帮她取了把琴......”
顾乐连打断她:“你现在算是大红人了,院里的书生们也隔三差五来瞧你。好得差不多了,就把这些东西清算清算,给各位主子谢恩去吧!”
顾乐连最后扔来一幅卷轴:“五王爷给的,只说或许能宽慰下。”
“哦!”
顾乐阳伸手接住,就眼看着顾乐连打开房门就要出去,急切一声:“哥!”
顾乐连身形顿住:“还有什么事?”
“七王爷他?”
顾乐连却只侧头看她一眼,抬脚出了房门。
顾乐连这是生气了么?
顾乐阳久久望着那房门处发呆,不见得钟飞鸣多么喜欢自己,怎的这个时候惦记起来了?还有姚染青,明明的做事那么谨慎有分寸的人,怎么会平白叫人送来东西,不怕惹来非议么?
有这两个人,加上前后右丞抄家斩首的事,顾乐连,怕是心里已经对自己失望了。
因为这样的想法,顾乐阳心里很是难过。右丞刑场之上最后的咆哮猝不及防的响亮充斥在耳边:“兔死狗烹,今日老夫的下场,就是日后你们的下场!”
须发已染雪色,一身沾满血污的囚衣,那时的他看起来不过是一个面色威严的老者,又是那么楚楚可怜,双脚浸在自己亲人的血泊之中,经营一世的家族,已经葬送殆尽......
周身变得阴森起来,顾乐阳将手中的画卷放在一边,床上躺了一会,换上清洁的衣服,出房门去了。
阳光照得她发昏,连对自己的感受都不真实起来。
姚染青给她送来东西,倒是寻了个由头,她此刻正是前往蟠霞宫谢恩的。
蟠霞宫背临矮丘,与月辉宫的清幽不同,这里花团锦簇,热闹非凡,远远望去,以为那宫殿建在彩云之中。
顾乐阳一路歇了几次,本来这条路她是不能走的,但因为寻个合理的由头,宫里的规矩也就让了步了。她心绪烦乱,一路走一路出神,待来到蟠霞宫前,看见停着皇上的腾龙步辇,想回头已经来不及。
侍卫上来,顾乐阳躬身:“在下顾乐阳,前来谢恩的,请代为通报一声吧!”
“你就是顾乐阳?”
那侍卫上下一番打量,转而拱手道:“顾大人稍等,属下这就去禀告主子。”
顾乐阳一愣:“多谢。”
不多时,随那侍卫出来一位宫女,正是那天荷塘边与姚染青一起的宫女蔷薇。
“顾大人是来见皇上的,还是来见娘娘的?”
微微颔首道:“都是。”
“顾大人这边请。”
“多谢。”
偏离通往正殿的路,蔷薇引着顾乐阳向左拐进长廊,绕到正殿之后,原是开了一处小花园,正是百花斗艳之时。看见姚染青坐在百花围绕中的小亭之中,正拿一把金色的小剪子修剪采来的花枝,旁边放着一只白瓷彩绘的广口花瓶。
姚染青抬头看见她,笑着招了招手。
“顾大人请。”
顾乐阳谢过,往姚染青走去:“微臣......”
姚染青抬了下手,轻轻放下手中的剪刀:“坐吧,这里没有别人。”
“谢娘娘!”
这才发现,姚染青不过身着淡粉色薄衫,隐约看见如雪的肌肤,鬓发松松,手托香腮,露出一截嫩藕般的胳膊。低头道:“娘娘总这样子接见外人么?听说皇上在此,总该收敛些吧!”
姚染青掩口轻笑:“你却越来越谨慎了。”随手拿了放在一旁的衣衫披上:“皇上乏了,正睡着。放心吧,若我不许,他怎么可能会醒?”
顾乐阳一愣,不解她话里的意思,看四处果然无人,便直接道:“你怎么送东西去我那里?”
姚染青伸手摸摸她的脸:“都瘦成这样了,真叫人看着心疼。不过是去了次刑场,你都经不住?”
顾乐阳没好气的甩开她的手:“你有话便说,我不过是来谢恩的,如果没有别的事,这就走了!”
姚染青莞尔:“我差人送东西给你,不过是借着感谢你帮我取回一台好琴。咱们都在宫中,却没机会像现在这样说话,想见你一面都难呢!”
她不紧不慢,笑语盈盈,将手伸进那个广口花瓶,取出两本册子,推放到顾乐阳面前。
“这是什么?”
姚染青装饰精致的指甲在书本上划过悠扬的曲线:“你做的很好。”
“什么做的很好?”
“柳逊的事情,你做的都很好。”
顾乐阳心怒:“我不过是奉旨跟随,并没做什么事!”
姚染青轻笑:“你这是急着摆脱干系么?要知道这一次几百条人命,都是因为你丢的,手上沾了那么多血,不是想洗就能洗干净。”
“你说什么?”
顾乐阳激动的一把抓过姚染青的胳膊,紧紧盯着她的眼睛:“右丞是被你设计陷害的对不对?那几百口人都是冤枉的是不是?”
“嘘!”
姚染青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伸另一只手轻轻抚了抚顾乐阳的手背:“他们是不是被冤枉的,你难道心里不清楚么?”那邪魅的笑容在顾乐阳眼中渐渐放大,双手不自觉的颤抖起来。
对,最一开始她就已经想到柳逊是被冤枉的,只不过她不愿意相信,一直欺骗着自己,找各种样的原因让良心安宁。特别是行刑之后,她更叫自己宁愿相信柳逊是真的死有余辜,她不过是奉旨做事而已,一切都与她无关......
姚染青冷笑一声:“你是公主,就该知道他们是为谁死的。不过是些铺路的石子,死的人越多,路铺的越快。你觉得呢?”
顾乐阳心中惊颤,死死盯着自己的双手:“为什么,为什么要我亲眼看见?”
“哼!你已经长大了,该拿来用了!”
姚染青起身,绕到顾乐阳身后,手轻轻拂过她的脊背,附在耳边:“为了能更方便叫你做事,我可是煞费苦心呢!文辞会得了头名,这绝佳的机会应当好好利用。你说,叫你做什么官职好呢?”
顾乐阳惊惧:“我,我不做官!我做不来......”
“皇上,现在可不这么认为呢!”
姚染青轻轻翻开顾乐阳身前的书本:“看这里,关正予关尚书对皇上好像有些不满呢!等你封了官,将这两本书呈给皇上,可不又算是一大功劳?”
“关尚书?”
顾乐阳猛然回过头去:“你们要对关尚书怎样?”
“关尚书掌管吏部,又是个硬木头,对我们做事许多不方便。此人不除,必是大患!”
顾乐阳心恨摇头:“关尚书为官清廉,刚正不阿,是百姓称道的好官。我们怎能不分青红皂白,不辨忠奸善恶?”她因身体的虚弱和内心的激动,已经是大汗淋漓,推开姚染青的手,将那书本合上:“若一定要我做事,我答应便是。只这一件,当真是要遭天谴。皇叔即便称帝,我只盼他能做明君。”
姚染青点点头:“不错。”
“微臣告退,改日再去面见皇上!”
顾乐阳躬身告退,姚染青也不再说其他,望着那个渐行渐远的背影,将花枝一朵朵插进花瓶,看着那一片嫣红,露出媚艳的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