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〇年一月三日,高宗武、陶希圣携带“日汪密约”,秘密离沪。当月二十二日,《大公报》香港版全文刊出密约内容,给了日寇与汪精卫集团沉重打击,史称“高陶事件”。
在这起震惊中外的历史事件中,一位叫黄群的温州人参与谋划,推动了当事人的思想转变和事件进程,却甘居幕后,鲜为人知。后来虽有一些文章提及,可大多为局外人所述,缺乏第一手材料。当事人陶希圣早有回忆录问世,但曹聚仁认为他是黄群“不自居功拉来做配角的”,陶氏回忆录对此“闪烁其词”,而高宗武则一直保持沉默。
二〇〇九年初,湖南教育出版社、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几乎同时推出高宗武的回忆录,使尘封了六十多年的重要文献终于重见天日。这两本书一从中文原稿《日本真相》直接整理而来,一从英文稿转译命名为《高宗武回忆录》,内容大抵一致。高宗武的回忆录不仅表达了他对日本的看法,而且披露了一些重大事件的细节,有相当的史料价值。其中涉及黄群在“高陶事件”事件中所起的作用。同时,中文稿的整理者夏侯叙五根据高宗武留下的大量材料,撰写了《高宗武隐居华盛顿遗事》一书,有专谈黄群一节,发布了黄群致高宗武书信等材料。这些,无疑丰满了黄群的历史形象。
黄群,生于一八八三年,祖籍平阳郑楼,原名冲,字旭初,后改字溯初。作为民国时代有影响的社会活动家,他在政治、经济、教育、文化等领域均有所建树。
黄群早年读科举之书,一九〇一年入杭州养正书塾(后改名杭州府中学堂),时同乡陈介石、宋恕正任教于该校,深受熏陶。曾随编辑《新世界学报》,发表《法学约言》《公利》等文,宣扬卢梭、孟德斯鸠等西方启蒙思想家学说。一九〇四年,自费留日进早稻田大学攻读政法,与陶成章、蒋百里、周赤忱等革命党人交往很深,政治救国的思想进一步加强。一九〇八年,学成归国执教于湖北法政学堂。
一九一一年武昌起义后,黄群即赶回浙江,支持他的同学、新军统带周赤忱等响应辛亥革命。杭州光复后,黄群被推举为浙江代表之一,参与制定《中华民国临时约法》,投票选举孙中山为临时大总统。
随后,黄群发起组织民国公会与共和党。一九一三年,梁启超加入共和党。不久,共和党改组为进步党。黄群在杭州读书期间,就常阅读《新民丛刊》,为其后来追随梁启超埋下伏笔。袁世凯吞食革命成果,欲行帝制,梁启超等坚决抵制,护国运动爆发。在这场斗争中,黄群受到梁启超重用,襄佐梁启超举起“保卫共和”大旗,名垂青史。主要功绩有三:一是游说冯国璋同情赞助起义。二是接办《时事新报》做反袁舆论阵地。三是由沪入桂,陪同梁启超赴西南第一线。这其中有一段著名的故事,就是蔡锷携妓逃离京城,奔赴云南起义,有一说法此为黄群设计。
一九一八年十二月的一个晚上,梁启超、黄群、张东荪谈了一个通宵,“着实将从前的迷恋的政治活动忏悔一番,相约以后决然放弃,要从思想界尽些微力。”黄群“换了一个新生命”后弃政从商,改组通易商号,获得上海证券行市的发布权。一九二一年,招股成立通易信托公司,经营银行信托业务。并为家乡近代化建设出谋划策,他发起创办温州首家电信企业东瓯电话股份公司、首家地方银行瓯海实业银行、浙南第一家自办医院瓯海医院等。
在教育方面,黄群亦有所为。早在留日期间,就建议设立专司温州、处州两府教育机构,得到认同,为“温处学务分处”的设置做了不少铺垫工作。在民国成立之初的非常时期,黄群倡议成立“民国大学”。一九二一年,在家乡投资开办小学,后将校产捐献给省政府,用以创办省立温州师范学校。
黄群还是一位藏书家,其藏书处“敬乡楼”藏书数万卷,以地方文献特色闻名。一九二八年起,黄群出资选刊《敬乡楼丛书》,计四辑三十八种七十八册。这是近代温州较大规模的先贤著述整理刊印活动之一,深受学界肯定。
因此,有论者认为:在近代温州人物中,为桑梓举办事业,内容之丰富、规模之可观、嘉惠之普遍、影响之深远,除了瑞安孙诒让,恐无有出其右者。所不同的是,孙氏蛰居故园,身体力行,倾注了自己的心力;黄氏则主要通过输财捐资,兴办各种事业。
黄群虽退出政治前台,但继续参与了梁启超在“思想界尽些微力”的工作。特别在其晚年,于“高陶事件”中所起的作用,无愧于“幕后政治家”的称誉。
一九三九年二月,高宗武赴日为汪精卫奔走。时通易公司已倒闭,黄群为避债居于长崎小滨。高宗武在《日本真相》中说:“我到长崎之后,第一个我要去看的人是我的同乡前辈黄群先生。……他住在小滨,是长崎县的一个镇,就在云仙山下,面海背山,风景绝佳,于是我约他到云仙山上一家旅馆见面,当天晚上我们就住在那里。”“我们都是温州人,温州有一种土话,与其他任何中国的土话都不同,于是我们精细地检查房间内有无录音机之后,就用我们家乡土话谈天。”“吃完晚饭之后,我就和这位黄先生在我寝室内谈天,一直谈到深夜四点钟。当天晚上,我和他决定两点:一、无论如何总要设法叫汪不被日本人利用,任何日本人分化中国的阴谋都要把它破坏了。二、我到东京之后,只听日本方面之意见,不作任何主张。”
黄群有一首《高宗武来访同宿云仙观光旅馆赋赠》说的正是那天晚上的事:“平生朋旧知多少,谁访孤踪到日边。为我远来留一宿,与君阔别忽三年。身经夷险情逾见,谈到兴亡思欲然。山馆高寒夜寥寂,偶闻石罅泻温泉。”
“黄先生对我说,他本来是进步党,与国民党处在对立的地位,他今天之所以流亡海外,国民党也不能完全没有责任,但在国家这种危急存亡的时候,只希望国民党成功,蒋委员长抗战胜利。他已是五十多岁的人了,身体也不好,不能为黄群墨迹国家奔走,希望我多多努力,替国家奔劳,勿畏难,勿怕人骂,说得十分诚恳。至于我对他特别尊敬的原因,是他的确与一般人不同,他每次和我谈话,总是希望我替国家做事,勿替个人打算;他对我也特别的爱护,真可以说是无微不至。”高宗武从心底感激黄群对他推心置腹,下定决心悬崖勒马。
是年秋天,黄群来上海,高宗武介绍他去见汪精卫。“与汪谈了两小时话,他力劝汪氏勿被日本人利用,赶快走开。汪答应说,‘宁死不让’,可惜这句话后来他未能履行。”与此同时,黄群为高宗武出走准备,差遣亲戚潜回家乡把高家老小转移至安全的地方。并通过同乡好友、银行家徐寄庼,联络到杜月笙,并与杜飞抵重庆,告知蒋介石高宗武反正的消息。这一点,高宗武在回忆录中明确表示:“那时我已与黄溯初、杜月笙二位先生联络好出走香港。”
高宗武到港后,蒋介石写信给他说:“今后如愿返渝做研究工作亦可,不过,依愚见,最好渡美考察。”高宗武心领神会,携妻离国。黄群作诗赠别:“去年初春君访我,云仙共话到深更。今年初春我送君,九龙握手意难分。交情应与年俱积,春去由来不容惜。但使花开胜旧年,根深哪怕春风颠。救国须从自救始,猛然掉头觉今是。此去欧洲复美洲,最难梁梦得同游。去舟倘梦西湖与,故国还忧金瓯缺。不栉欲加博士衔,男儿志气更非凡。平生对君久期许,举杯不欲时效语。功名有命莫嫌迟,请君记取赠别诗。”
据《高宗武隐居华盛顿遗事》透露,高宗武计取“日汪密约”之后,黄群还为高宗武的“出路”“待遇”“撤销通缉令”等具体事项,亲笔致函陈布雷转呈蒋介石,得以受到蒋的召见,顺利解决“高陶事件”所留的尾巴问题及高宗武的“后事”。
高宗武定居华盛顿后,不时通过杜月笙了解黄群的情况。得知黄群生病,在美为其访医问药,托杜月笙等人转交。
一九四五年二月二十二日,黄群修书一封请杜月笙转寄高宗武:“余自小滨返国以讫于今,对于国家常以牺牲之精神,做开济之贡献,不幸无效,忍性等待至于今日,而余之初衷,一如昔也。余与信如先生所谈者,皆系肝胆之言,已面恳奉达于左右矣。来日能否见诸行事,虽曰人力,亦关天命,余六十三岁老病之躯,余生修短,在所不计,所希望者,唯能亲身目睹真能奠定新中国建立之基础而已。请兄与信如先生面商之后即设法以要情函示为幸。”信中所提信如先生为时任驻美大使馆陆军武官萧勃。
黄群拉了在悬崖绝壁边行走的高宗武一把,也曾推了同乡后学朱镜宙一把。朱镜宙在其自传《梦痕记》中说:“自民国元年至八年间,我的生活,离不开笔墨与剪刀。但民国九年起,生活的指针,却朝向另一个角度;其中推动的,算是永嘉黄溯初先生。”
当时,朱镜宙在报界小有名气,南洋归来,写成《英属马来半岛》一书颇受好评。一个偶尔机会,朱镜宙得识黄群。黄群约朱镜宙去吃饭。席间,黄群笑说:“我在民国六年,早就认识你了。”朱镜宙问:“怎样认识我?何以我都不知道?”黄群答道:“民国六年,中日记者联欢晚餐会,约百余人,有许多人演讲,你也是其中之一。一再打听,始知你是温州人。当时我觉得你这个小伙子胆子很大,就开始注意你了。”黄群一席话,深深感动了朱镜宙,“像这样爱护我的话,在茫茫人海中,还没有听到过半句。”黄群问朱镜宙今后的打算,他答:“预备再去荷属爪哇,搜集材料,完成第二部南洋著作。”黄群说:“很好!中国银行,有个经济调查室,希望你能替中国银行做些南洋经济调查工作。”朱镜宙后被任命为中国银行南洋经济特派员,每月津贴五十元。黄群还请朱镜宙为《时事新报》写专栏。
朱镜宙本来一直在报业服务,二次南洋调查归国即转向金融财经界,并有所成,历任中国银行福建分行副行长、上海市银行经理、甘肃省财政厅长、陕西省财政厅长、川康区税务局长等职,应该说与黄群的推动有直接的关系。
以上诸事,可见黄群高尚的人品和周全的谋略,恰如胡适曾说的:“收获不必在我,而耕种应该是我们的责任。”
回顾黄群一生,在历史舞台上所扮种种,皆非主角,大多时候只是配角,甚至不过场记、灯光这样的工作人员,只从字幕中出现,不见形象,但他其实是高明的导演。黄群所处年代正值新旧交替,社会动荡,形形色色的力量风起云涌,且其政治抱负、社会建设理念有一定的局限性,势必四处碰壁,到头来只能无奈而终。但不可否认的是,正是黄群这样的历史“小人物”推动了那个时代国家和民族的发展和进步。反观当下,缺失黄群这种不计名利、敢作敢为的精神,缺少黄群这样的历史推手,大多数人或乐于聚敛财富,或沦为个人主义的信徒,只扫门前雪,对于国家民生之建设、公民社会之推动,沉默寡言,哑然一片,实乃可悲可叹。
黄群晚年备受战火之苦,颠簸流转于香港、桂林、重庆等地,心力交瘁,一九四五年四月二十六日故于重庆,未能亲见抗战胜利。
一九四七年五月,其遗稿《敬乡楼诗》由顾廷龙排比校写,徐寄庼等好友集资付印。是书共三卷,计四百五十四首,均为五旬以后所作。据顾廷龙的学生沈津说:“此本楷书,为先生中年时所为,先生之所以手书,盖因上海物价日涨,百姓日不敷出,为省排版费,由先生写药水纸直接上机石印。差不多同时间出版的《合众图书馆丛书》十五种里,先生也书写了数种。当然,这对于先生来说,也算是苦中作乐”。据说《敬乡楼诗》只印了五百册。是书出版六十年后,我偶得五百册之一册。同年,我在上海古籍书店二楼角落里发现一堆《敬乡楼丛书》,一至三辑六十册,品相尚好,原封面、题签均在,不知是从哪家收藏机构流出,每册都编了号,并合订精装成十四厚册,但无盖收藏机构的章,心喜不已,遂购藏。睹物思人,常念黄群敬乡之情。
“德不孤,必有邻。”自二〇〇一年起,温州市政府投入专项经费,进行新一轮的地方文献整理出版工作,至二〇〇七年《温州文献丛书》累计编辑出版四辑四十部四十八册计二千万言,含卢礼阳辑《黄群集》。《温州文献丛书》续编《温州文献丛刊》仍在进行。若黄群地下有知,当欣慰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