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州的一位记者金辉退休后忙于“温州学人访谈录”,《刘节日记》才出版,即飞赴津门采访刘节先生长子、日记整理者刘显曾。我托他带去一本钤有刘节印的梁启超《先秦政治思想史》,请刘显曾鉴定是否为刘节先生旧物。
是书为商务印书馆民国十二年一月初版,在序、目录和正文首页钤有“刘节”朱文篆字方印,三处印章为同一枚。正文第一页至第十页,有红笔点读痕迹。在第一二页书眉有批注:“希伯来人Hebrew信奉一神教,初居米索不达米亚,后移至巴勒斯坦,旋又入下埃及,备受苛虐。西之前一三二〇年有摩西索之归巴勒斯坦,征伐赫人及诸族,建立国家。初置大僧使握政教之权,前一〇五五年改为王政,名王大闢,奠都耶路撒冷,文治武功,彪炳一时,日广。次王受罗门,奢侈专制,苦重税。前九五三年王卒,内乱顿起,国分为二,南曰犹大北曰以色列。”原批注钢笔红字竖写,无标点符号。因书角已受损,有脱字,以代。
书中提到“希伯来人”处为全书之首:“人类全体文化,从初发育之日起截至西历十五六世纪以前,我国所产生者,视全世界之任何部分,皆无逊色。虽然我国文化发展之途径,与全世界任何部分,皆殊其趋。故如希伯来人印度人之超现世的热烈宗教观念,我无有也。”
《先秦政治思想史》系梁启超民国十一年在北京法政专门学校及东南大学之演讲稿。自序曰:“初题为《中国政治思想史》,分序论前论本论后论之四部,其后论则自汉迄今也。”但因中途查出患心脏病,医生劝其“宜辍讲且省思虑,不则将增剧而难医”。故此演讲至本论部分为止。“因所讲仍至先秦为止,故改题今名。”彼时刘节二十二岁,尚在上海商学院旁听进修,无缘亲聆大师教诲。
经刘显曾辨认,这本《先秦政治思想史》是刘节清华学校研究院国学门所读之书,其批注带有明显的清华时期特征。故他特在书上题词:“难得见到此书,印、批注是我父的字,很珍贵。”二〇〇六年底,我在网上初见此书时,没有见过刘节的印章,是否刘节藏书并无把握,查过几本书,问过几位熟悉刘家的朋友,也都无结果。现在想来,真是一种运气,一种缘分。
刘节,字子植,号青松,一九〇一年生于温州,一九七七年逝于广州。其父刘景晨,系温州铮铮名士,生平痴梅有气节,拒曹锟贿选,称颂一时。刘节的妻子钱澄乃钱稻孙之女。他们结婚时,杨树达作诗相赠:“刘郎无意到天台,却向扶桑岛屿来。艳福几人能不妒,双双携手踏蓬莱。自从采药神山去,徐福千年渺不回。今日万人翘首看,童男童女一双归。”
一九一九年,刘节毕业于浙江省立第十中学。留校在图书馆工作至一九二二年,之后赴上海商学院学习。一九二三年,刘节考入上海私立南方大学哲学系,但因参与学潮被校方开除,转入国民大学就读。一九二六年,考入清华学校研究院国学门(即清华国学研究院),成为梁启超、王国维、陈寅恪、赵元任诸人门徒。刘节读梁启超的这本《先秦政治思想史》,一方面是为了学习,另一方面很可能是借此增加对老师的了解。
刘节报考清华国学研究院时,登记的专修科目为中国哲学史,研究题目为中国古代哲学之起源。与刘节同期入学的有戴家祥、姜亮夫、谢国桢、陆侃如、卫聚贤等。其中戴家祥是他的同乡,本早一年报考,但受家人所阻,第二年才得偿所愿。那一期考试,刘节得了第二名,而第一名是谢国桢。上一期,第一名是刘盼遂,第二名是吴其昌。刘盼遂、谢国桢同是河南人,吴其昌、刘节都是浙江人。戴家祥后来回忆,当时清华园有“状元出在河南,榜眼出在浙江”之说。
刘节颇有乃父风范。与刘节同在上海私立南方大学、国民大学读书,又一起考进清华国学研究院的王力,曾为这个时期的刘节作传:“君待人无贵贱,一接以礼视。友事若己事,蔼然似长者,顾有言必吐,有愤必洩。友有论事不惬己意者,辄正色庄论相斥,众谓之像煞有介事。像煞有介事者,通言故作态也。予则谓之小孩子,君亦乐以孩子自居。人既孩君,常故揶抡以触君怒,君果怒怒未已,则人已笑相向,君又笑。君与友同居,数相诟谇而交谊弥笃,盛怒时则拍案戟指喃喃骂,惊其座人,人亦莫之怪。庶几得全于天者,君之学问将有以自见于世故,不叙叙其性情。盖君之小照仅能状其静貌,吾之文并状其态度,览斯文者,当觉俨然若接君之謦欬已。”此传刊载在一九二七年国立清华大学校长办公室编印的《清华学校研究院同学录》上。是书存世稀少,难得一见。学者夏晓虹寻觅良久,才在吴其昌之女吴令华家得见,第一眼“只觉此书异常精美”。“蓝色布面精装的三十二开小书,三孔线装,上有梁启超题写的烫金书名,浓重的北魏韵味,一如梁氏既往的题字端庄大方”。“该同学录一百面,全部用道林纸印刷,师长与同学的照片均眉目清朗”。《清华学校研究院同学录》现已收录在三联书店出版的《清华同学与学术薪传》一书中。看刘节那帧,真有谔谔之士风采。
除了王力的撰述,当年主持编辑该同学录的吴其昌还为刘节撰写一段介绍,表达了对刘节学识的认可:“君名节,字子植,我浙之永嘉人。永嘉自北宋周许刘鲍九贤传河南程氏之学余一千载,至于孙仲容先生,学问彬彬称盛,君为能传其学者。”刘节后来总结自己的治学思想的形成,说“于古代史之研究上受顾颉刚影响至深”。顾颉刚《古史辩》第一册正是他入清华国学研究院那年出版。刘节在这个时期发表了几篇有分量的论文,但多是考证文章,“并非疑古而破坏历史,主要目的是为弄清史实,内容有关时、地、人等方面”。
一九二六年,刘节在《清华周刊》第二十六卷第一号发表《性相两轮论》,又在上海《时事新报》发表《实证哲学》,署名鲈秋。一九二七年,写成研究生第一年的毕业论文《洪范疏证》,发表于《东方杂志》;在《国学月报》发表了《释皇篇补义》《刘勰评传》。一九二八年,写成研究生第二年的毕业论文《好大王碑考释》,发表在次年《国学论丛》二卷一期。
梁启超对《好大王碑考释》颇为赞赏,为之题跋。他在《题〈洪范疏证〉》中写道:“古书中真伪及年代问题以《尚书》为最纠纷难理。……《洪范》问题之提出,则自刘君子植此文始。刘君推定《洪范》为战国末年作品,其最强证据如‘皇’字之用例,如‘圣肃谋哲义’五名之袭用《诗·小旻》……凡此皆经科学方法研究之结果,令反驳者极难容喙。其余诸条,亦多妙处,亟宜公表之,以供学者之论难也。”在《跋刘子植〈好大王碑考释〉》中,对刘节寄予厚望:“子植之于此碑,虽未敢谓已尽发其秘,然循此途以迈进,则金石证史之理想,庶著著可以实现矣。余既未专治此碑,于东史常识且极贫乏,愧不能有以补子植所未及或匡其舛讹,喜此篇之成,能为金石学界开一新路。”
梁启超不仅在学术上给予刘节鼓励,而且关心他的生活。周传儒在《回忆梁启超先生》中说,当梁师了解到清华研究院的学生都是自费的,生活有困难,就让我们给松坡图书馆编目录。他和谢国桢、王力、刘节都曾参与编目工作,每月得二三十元到五六十元不等。后来,梁启超还介绍刘节到北平图书馆工作。
清华国学院每月举行一次师生茶话会,讨论人生或治学,“以收观摩砥砺之益”。第一次茶话会上,梁启超发表演说:“不能拿事情的大小来比较价值的高低,只要在自己所做的事业中做一个第一流的人物,便算了不得。诸同学出校后若做政治家,便当做第一流的政治家,不要做一个腐败的官僚。若做学问家,便当做第一流的学问家,能发前人所未发而有益于后人。若做教员,便当做第一流的教员;中小学教员不算寒酸,大学教员不算阔;第一流的小学教员,远胜于滥竽充数的大学教员。总之,无论做何事,必须真做得好,在这一界内必做到第一流。”这篇讲话由刘节和陆侃如记录整理,题为《梁任公先生在清华研究院茶话会演说辞》,发表在一九二六年《清华周刊》第六期。
姜亮夫《忆清华国学研究院》中记,他们进清华的第一节课是听王国维讲的。王国维讲课“非常细腻、细致,讲的是《说文》,用的材料多是甲骨文,用三体石经和隶书作比较,这样一来对汉字的研究方法细密了,而且还知道许多相关书籍”。周传儒《自传》中提到,王国维在研究院“讲学甚勤,两年之中,每周两次,有时三次,开班讲课,从不迟到,亦不早退”。先讲《说文》,又讲《书经》(《古史新证》),又讲《仪礼》。刘节的学生李锦全在《刘平先生生平及其治学述略》一文说,“王国维的治学对刘先生也有相当大的影响。如他读过王著《古史新证》,才感到认识古史的真面目。他还说学会了甲骨文和金文,就不相信三皇五帝了”。可惜一代大师在一九二七年六月自沉颐和园。当时,刘节作为学生代表组织追悼纪念活动,有关挽联、哀词等由他收转,并代表同学请陈寅恪撰写纪念碑文。陈寅恪所撰“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至今为人称道。
《陈寅恪的最后二十年》作者陆键东说,“如果说刘节在学业上更多地得益于梁启超与王国维,在精神上与士人气质上他得益于陈寅恪。”虽然刘节在清华国学研究院师从陈寅恪只两年,但后来却与陈寅恪结缘最深,师徒共事于中山大学。逢年过节,刘节见陈寅恪,仍行跪礼,文革期间,代师挨批斗,皆为佳话。
一九二八年秋,刘节在清华国学研究院学成毕业。次年一月,梁启超亦病逝,自王国维后,清华园又一位大师凋零。刘节就读期间,梁、王、陈、赵四大师俱在,正是清华国学研究院的鼎盛时期。日后,刘节享誉史界,道德文章为人称颂,想来得益于这段经历颇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