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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时人日记里的林损

二〇〇九年春天,温州市图书馆卢礼阳问我是否愿意抄录时人日记里有关林损的条目,作为温州文献丛刊《林损集》之附录。那段时间我读日记正津津有味,接此任务正可有的放矢,便欣然答应。翻读胡适、周作人、吴虞、吴梅、黄侃、朱希祖、邓之诚、吴宓、杨树达、刘半农、夏承焘等人日记中,摘得一百九十余则。近日,出版社寄来《林损集》大样,卢礼阳嘱为校对。通读过后,又找出原书核对,不禁萌生将所摘日记分类归纳之意。

日记是座宝库,鲜活文献取之不尽,一般而言,不仅能见记主之神采,而且可证记主笔下人物事件之真相。因此,从时人日记里看林损或可勾勒这位“怪才”鲜为人知的一些面目。

关于林损的行状,早有其弟子徐英所撰《林公铎先生学记》传世,周作人《知堂回忆录》专节回忆更是生动刻画了他的性格,胡不归、张中行等文章亦有涉及。我这篇只能算补白。

辞职风波

林损辞职离开北京大学,是北大新旧学派斗争的一个尾音。论者多以为是胡适、蒋梦麟之手腕。

张中行在《胡博士》一文指出,胡适所为“也有不能令人首肯的,或至少是使人生疑的”。举的例子便是胡适任文学院长的时候,林损的解聘。“自己有了权,整顿,开刀祭旗的人是反对自己最厉害的,这不免使人联想到公报私仇”。

程巢父认为这是“张中行误度胡适之”了。他说:张先生对胡适的理解并不深,“一是对胡适的著作读得不多;二是写此文之前,大概没有通读过一部《胡适年谱》,否则,张先生不会写出关于林损解聘那一段话”。

李振声在去年《书城》第三期发表文章,同样用程文所引材料,反驳程的观点。“无论从哪个角度讲,林公铎的被解聘,胡适必有脱不了的干系”。

“林损怨怼胡适这桩陈年公案”,至今还有市场。早在一九四二年,林损的学生薛凝嵩就和胡适的学生胡不归为此打过笔墨官司。胡不归《胡适之先生传》,引用林损致胡适、蒋梦麟函,说明“这种‘村妇骂街’感情冲动的行为,大失学者的风度”。薛凝嵩很为不满:“学者之可贵,在气节不在风度。假有人焉,光风霁月,汪洋万顷,阁下视之必谓大有风度矣。倘其人阿附权贵,任人笑骂,仅图权势,不知廉耻,则此人纵曾读破万卷,亦无可取。仗义执言,以去就力挽学校举措之失当,阁下竟以为大失风度,以为固执怪僻,以为感情冲动,如此颠倒黑白,阿私泄愤,阁下试思岂非感情冲动?岂非大失风度?”

其实,北大几位“老”教授当时也把矛头指向蒋、胡。

邓之诚日记一九三四年四月十八日:

北大蒋、胡数易马幼渔及黄、林诸人。公铎遂先起辞职,与书痛诋蒋、胡,腾诸报章,看来此事必有大波澜也。前三年,蒋之逐朱逖先,意即在孤马之势,特马不知耳,然尚能免撑三年之久,马亦倔强哉。

刘半农记来龙去脉更详,言辞公允。

一九三四年四月十六日:

下午到一院上课,忽于壁间见林公铎揭一帖,自言已停职,学生不必上课云云。殊不可解。电询幼渔,乃知梦麟嘱郑介石示言公铎,下学年不复续聘,你先为之备,公铎遂一怒而出此也。以私交言,公铎是余来平后最老同事之一,今如此去职,心实不安,然公铎恃才傲物,十数年来不求长进,专以发疯骂世为业,上堂教书,直是信口胡说,咎由自取,不能尽责梦麟也。

一九三四年四月二十日:

到马幼渔处小谈,梦麟已决定辞退林公铎、许守白二人,并以适之代幼渔为中国文学系主任,幼渔甚愤愤也。

一九三四年四月二十六日:

下午到研究所指导学生做实验工作。国文系学生派代表四人来见,谓林去已不成问题,马已辞主任,仍允不辞教授,许则已知校中不再续聘为教授,仍愿任讲师。学生以其可怜,乞余设法,余允为转达。

林损去职后,受黄侃之介,赴任中央大学。时早几年受排挤的朱希祖(逖先)亦在南京。一九三四年十月十一日,朱希祖遇林公铎,欷歔不已:

忆民国六年夏秋之际,蔡孑民掌校,余等在教员休息室戏谈:余与陈独秀为老兔,胡适之、刘叔雅、林公铎、刘半农为小兔,盖余与独秀皆大胡等十二岁,均卯年生也。今独秀被捕下狱,半农新逝,叔雅出至清华大学,余出至中山及中央大学;公铎又被排斥至中央大学。独适之则握北京大学文科全权矣。故人星散,故与公铎遇,不无感慨系之。

而林损自始至终认为是胡适等新派人物作祟。吴梅日记一九三四年十一月廿日(西廿六):

雨。早课毕归。崇如新生子满月,邀至后进屋午饭。余以两股生结核,未敢多饮。席散,往访林公铎,同往刘三处长谈。公铎坚约小饮,因至益州饭店,自四时至七时毕。席间所谈,皆北大近日事,方知朱逖先之南来,受傅斯年之绐;许守白之解约,出胡适之之意,而朱与许皆未知也。可胜浩叹。饮毕即归,未及八时云。

但是,胡适对此并未作多解释,其复林损函:

今天读手示,有“尊拳毒手,其寓于文字者微矣”之论,我不懂先生所指的是哪一篇文字。我在这十几年之中,写了一两百万字的杂作,从来没有一个半个字“寓”及先生。胡适之向来不会在文字里寓意骂人。如有骂人的工夫,我自会公开的骂,决不用“寓”也。

来信又说:“顷闻足下又有所媒孽”,这话我也不懂。我对人对事,若有所主张,无不可对人说,何必要作“媒孽”工夫?

来函又有“避贤路”之语,敬闻命矣。

旁顾左右而言他,模棱两可。

查安徽教育出版社八册《胡适日记全编》关涉林损仅一则。一九三四年五月卅日:

商定北大文学院旧教员续聘人数。不续聘者:

梁宗岱Hewvi Frei林损

杨震文陈同燮许之衡

胡适晚年曾对胡颂平说:“公铎的天分很高,整天喝酒、骂人、不用功,怎么会给人竞争呢?天分高的不用功,也是不行的。章太炎、黄季刚他们天分高,他们是很用功的啊。公铎当我面时,对我很好,说:‘适之,我总不骂你的。’”他虽避而不谈林损辞职,可态度很明确,大致如同刘半农评论的,林损解聘,“咎由自取”。

狂狷人格

查大象出版社出版的《周作人日记》,只提到为林损饯行。

一九三四年六月七日:

午至广和饭庄应海秋之招为公铎送行也。来者尚有润章、圣章、兼士、耀辰、幼渔、介石、晦闻、丙辰等人。下午二时返。

但周作人回忆录里则有专节谈林损,描写林损的狂和怪是很经典的:一天周作人在国文系的办公室遇见林损,问在北大外还有兼课么?答说在中国大学有两小时。是什么功课呢?说是唐诗。周作人又好奇地追问道,林先生讲哪个人的诗呢?陶渊明。还有一则,一位名叫甘大文的毕业生拿起桌上一本北大三十几周年的纪念文章,问林损:“林先生看过这册子么?里边的文章怎么样?”林损微微摇头道:“不通,不通。”一般人见此本可收场,但甘君还不肯罢休,翻开册内自己的一篇文章,指着说道:“林先生,看我这篇怎样?”林损从容笑道:“亦不通,亦不通。”这位甘君是胡适的弟子,能作万言洋洋大文,应酬交际功夫也十二分“绵密”,可遇见林损就一败涂地了。周作人说,林损的态度很是直率,有点近于不客气。

严薇青《北大忆旧》里也讲到,有一次学生问林损:“现在写文章最好的人是谁?”林损的回答是:“第一,没有;第二,就是我了。”

夏承焘与林损同乡,碰过两三面。夏十二三岁时就读《林损杂志》,视林为“乡里一异才”,尊为前辈。林、夏无直接师生之谊,然而林对前来拜访的邵潭秋说:夏与李雁晴“皆其门人”。

在夏承焘日记中,多处提到林损的狂。

一九二九年七月十九日:

坐湖滨,晤林公铎。杲明来,谓此君近日语言甚妄,往时豪气,渐销沉矣。

一九三四年十一月廿六日:

过大石桥十号访林公铎,尚记昔年海晏同舟事。值其酒后,见汪君书,读首二句,即斥为不通。狂态犹如昔也。

一九三五年八月六日:

澄宇寄来论著集二册,驳太炎广论语骈枝一篇最好。各文于梁任公、胡适之极口漫骂,称林公铎为本师,其言论一似公铎,博涉亦如公铎。气矜之隆,尤为一时瑜亮。

夏承焘将林损与马叙伦比。一九三八年九月九日:

早往之江指导选课,晤马夷初,近改名芗翰,须发斑白矣,殊和易,不似林公铎之傲兀。

陈谧是林损的同乡好友,很了解林损为人,曾作《林损传》论及狂,极有见地:“余尝谓损生平嗜酒,人目以为狂而争避之,然损竟以此自免。夫损之狂,非以酒,盖有道焉,非狂不足以济其学也。呜呼,损真可谓善狂者矣!”

好评人事

林损特立独行的另一面表现在好骂人,好评论,刘半农称之为“专以发疯骂世为业”,不务正业。夏承焘也在日记谈到,“其人骨头自硬,可入独行传,惟太好骂人耳”。

从所辑集的有关日记来看,林损评事论人,有如下几方面。

指点江山。刘半农日记一九三四年三月三日:

下午至平安里王悦之家画像,自二时至五时,仅打成一炭纹草底。归途至幼渔处闲谈,而林公铎亦至,听其大发狂言,凡十分时,即别归。公铎决无一句可取,惟骂戴季陶是国民政府中第一大昏蛋,却是不刊之论。

吴梅日记一九三五年五月十四日:

晴。早起,林公铎(损)至,送我大曲酒一瓶,又言日本新要求,蒋介石下野,王揖唐长财政,而行政院日日开会,且无决议也。

说教育现状。吴虞日记一九二三年十二月二十九日:

同林公铎谈,林云:北大学生,七年前二百人中死一人,现每年二百人中死三人。从前全校学生,有花柳病者一二人,现则十分之三有花柳病。从前休学者少,现在休学者多。其休学之原因,则家款做冶游之用,而无钱再缴学费也。

当时,教授蓄妾、逛八大胡同并非新闻,林损说学生得花柳病人数无法印证,但说明这种情况是存在的。

曝学界内幕。吴虞日记一九二二年十二月十三日:

马夷初仍转北大,讲庄子哲学、文字形体,各三小时。林公铎言,夷初初从陈介石讲《通典》《通志》《通鉴》《史通》《文史通义》,谓之五通,后乃从章太炎讲训诂。又言太炎讲学,纯为反对康南海起,南海讲今文学,太炎即讲古文学;南海讲公羊,太炎即讲左传,南海讲董氏学,太炎即讲周礼;后来孙诒让著《名原》讲形,太炎即著《文始》讲声,太炎初骂王阳明、黄梨洲,近又称王、黄,盖太炎始终一文学家,自己无一定之真正宗旨也。又言太炎初从谭仲修,后从孙锵鸣(诒让之叔),最后由宋平子介见俞荫甫。仲修曾及见龚定庵、孝巩,故太炎《訄书》,文体亦有近定庵者。

吴虞日记一九二五年正月十八日:

林公铎来谈,云太炎有王菉友稿本,其著书虽诋王菉友,而暗用菉友稿本,改头换面而出之。其《文始》一书,则用陈兰甫之条例也。

吴梅日记一九三五年三月十二日:

早起构思,作仲清母黄太君九旬寿序,正欲动笔,而林公铎至,言黄季刚昨夜至渠处漫骂,以为公铎不通,两人于是破口。余闻之一叹。盖公铎弟子徐英,字澄宇,曾作《广论语骈枝》,于章太炎有微词。季刚以为公铎所嗾使,故有此举。实则澄宇亦列季刚门下,未必有意詈太老师也。使太炎之言果无谬误,则徐生之毁,亦等于叔孙武叔,何损日月之明?使其言果谬,虽百季刚亦不能箝天下士大夫之口。多见其器小而已。

骂人。骂刘半农。吴虞日记一九二五年六月十一日:

林公铎来谈,极言刘半农之无耻无学,任教授一年半,因学生不上渠课,尹默乃运助出洋,实非例也。

骂钱玄同。吴虞日记一九二四年五月五日:

昨夷乘言,幼渔、公铎、兼士皆与玄同冲突过。公铎骂其卑鄙,陈介石骂其曲学阿世,孟寿椿言其出身微贱,傅斯年言其音韵学最使人头痛,潘力山言其前谄事黄侃,后痛诋黄侃,又谄事陈独秀、胡适之。玄同常到蔡孑民处,当时人讥之曰:又到蔡先生处去阿一下,其人格尚可言哉!

此段所记林损骂钱玄同为戴夷乘转述。戴也是温州人。台湾出版的《古今中外名人秩趣》一书却有一段两人直接交锋的记载:

林损问钱玄同:“你教什么科目?”钱玄同答:“音韵学。”林损说:“狗屁。”钱玄同火大起来,质问:“音韵学与狗屁有什么关系?”林损笑着说:“狗屁也有音韵!”

刘半农、钱玄同与林损同是“卯字号”人物,都属兔。胡不归说,胡适回忆刘半农时,曾提起这段往事:“我与半农皆为以前‘卯字号’人物,至今回忆起这段故事,令人无限伤感。缘半农与陈独秀、林损及我皆为卯年生,我们常和陈独秀、钱玄同先生等在二院西面一间屋里谈天说笑,因此被人叫做‘卯字号’人物。‘属兔’,陈独秀先生比我们大十二岁,即是比我们大一个卯字,他们叫他做‘老卯子’,叫我和半农、林损诸人为‘小兔子’。现在我们‘小兔子’的队伍,逐渐凋零了。……”本来一群兔子,该和谐相处,但各有性格,文人相轻,便起了龌龊。

张中行《红楼点滴》中说林损也骂过胡适。“他照例是喝完半瓶葡萄酒,红着面孔走上讲台。张口第一句就责骂胡适怎么不通,因为读不懂古文,所以主张用新式标点。列举标点的荒唐,其中之一是在人名左侧打一杆子(案即专名号),‘这成什么话!’……”

打抱不平。吴梅日记一九三四年八月廿三日:

早赴校课毕,晤林公铎,言刘半农之死,北大抚恤万五千金;刘子庚死后,校中未恤一金,言之大为不平。余亦不胜愤慨。

刘子庚名毓盘,浙江江山人,曾中举人,一九二〇年出任北京大学教授,一九二七年去世,主要著作有《词史》《词律斠注》《词学斠注》《噙椒词》等,钱南扬、唐圭璋曾从之学词。据说,刘“一生专心治学,生活俭朴,不善理财,卒后无以为葬。友人为其整理书籍,发现书内夹有散乱银票,数以万计,方能处理后事”。林损富有同情心,刘去世多年,仍为校方不予恤金抱不平。

无餐不饮

林损好酒善饮,近乎无度。他只五十岁便去世了,与嗜酒伤身有很大关系。

吴梅弟子卢前有笔记一则记林损,干脆以《酒人林损》为题:“近人乡下酒人,以予所见,以公铎先生第一。……予未尝与先生共席,不知其酒量,但见其眼鼻均中酒气,意必无餐不饮者。”

中华书局版《黄侃日记》三册,有关林损七十八则,其中涉及酒事,或受邀,或招饮,竟有十六则。

林损醉酒有三则。一九三二年五月五日:

夜公铎乘醉来,予亦醉矣,妄言殊多,宜戒。

一九三五年六月十八日:

公铎忽乘高车来,须臾即去,又大醉也。

最严重的是一九三四年中秋节:

夜月明甚,正与诸生谈,忽公铎自温州来,下火车时以过醉坠于地,伤胸,状至狼跋,急令田引往医坊叩门求诊,纷纭至夜半,又送之至石桥。似此纵酒,宜讽谏者也。

车站昏倒,连周作人的回忆录都有记载,想必传闻很广。

对于林损饮酒,黄侃担忧,并常劝诫。周作人说,林损喝劣质酒,黄侃曾当面训斥:“这是你自己在作死了。”

黄侃日记,也有记载。一九三二年二月廿三日:

公铎、楚珩来(公铎甘酒,略无醒时,可虑)。

一九三四年十二月十日:

林公铎纵饮,讽谏之。

在黄侃的日记还提到,林损因目疾、心疾,多次住院。

夏承焘日记也有类似记录。一九三六年二月廿二日:

接一帆函。谓林公铎近日呕血升许,饮酒不辍。

不单如此,还殃及下代。吴梅日记一九三五年八月十三日:

林公铎有恙,往访不值,见其幼女,云是神经错乱,此沉湎于酒之故也。惟住中央医院(二百九十一号),则颇为代忧。

“何以解忧,唯有杜康。”林损是想借酒抒怀罢了。他有一组《饮酒杂诗》,十四首,表达了心志。“三杯通大道,此意竟谁知。酒以鼓情性,发情为言辞。出好复兴戎,惟酒斟酌之。心齐口自饮,万籁任所吹。”“众醒我独醉,众清我独浊。我酒亦沧浪,浇胸如濯足。哀哉屈灵君,振衣奋高躅。离骚空尔为,天问犹可续。”“一饱费经营,一醉亦何有。拍浮了一生,此腹呼负负。不荐黍稷馨,但藏曲蘖垢。原焚酒德颂,洗心为止酒。”

吴虞日记一九三二年全月初三日:“作诗寄林公铎。”其中有一句:“悲歌难遣情怀恶,笑骂翻怜醉语真。”马叙伦挽林损诗有云,“可怜一世文章伯,中酒伤贫入九泉”,均堪称知己之言。

经济拮据

吴宓与林损的交往,主要在一九二五年至一九二七年这三年。吴宓还和林损合租过北京按院胡同六十五号。

“按院胡同坐落在太平桥畔,它的右边是学院胡同,左边是弯曲的兴盛胡同。这条胡同里住过很多现代史上的大人物”。藏书家谢其章在《按院胡同挽歌》一文中描述:“五号大院住过新中国第一任人民银行行长南汉宸,他家的车库门正对着人来人往的胡同,南汉宸搬走之后住进去的是最高法院院长江华,审判‘四凶’的时候江院长特忙。”邵燕祥也写过一篇《按院胡同》,讲解放初期和几个进步青年在胡同西口办文艺杂志。

读《吴宓日记》记林损,最大的感受是林损生活清贫,经济拮据。

吴宓对林损的第一印象颇好。一九二五年八月十六日,吴宓到按院胡同六十五号拜访林损,未遇。八月二十二日下午,再访。“谈久,甚佩其人。此真通人,识解精博,与生平所信服之理,多相启发印证,甚慰。”

一九二六年七月,林损打算送家眷南归故里。原因就是经济困难。这样一来,可以减少租房费用。林损知道吴宓尚居无定所,便邀请他来“共居”,“并愿以木器什物及厨中用具等一切见假。”吴宓在七月二十三日日记中写道:“得此意外机缘,一切均便利,殊自庆幸。”

接下的几天,就是磋商详细条件了。林损委托其门人孙海为代表与吴宓谈。

吴宓愿出四分之三或三分之二之租金及杂费(如电灯、电话等),而林损方面“坚不允,必欲两家平分,各出费之半”。林损“坚执半费之议”,吴宓只好同意,于七月三十日“以二人力车,载行李若干”,入住按院胡同六十五号。

居住不到四个月,吴宓遭遇停电之苦。一九二六年十一月二十日日记:

二时,归按院胡同寓宅,知电灯竟为电局拆去电表,停止电流。因林损欠费一年不付。然林君日前尚领到二百四十元,又借宓四十元,乃不偿旧欠而悉数汇回原籍。宓既代出寓中房租等项,又不能享同居应有之权利,实为失算。甚矣,文人之不重行事,不顾他人之利害也。如宓之热诚急难,遇事牺牲,几何不处处吃亏也哉!

从“庆幸”到“失算”,吴宓的心里落差可想而知。

其间,林损还两次向吴宓借钱。一九二六年十月十日:

林损函宓,欲借三百元之巨款,不能应。

一九二六年十一月七日:

晚晤孙海,出示林损函,二次向宓借款。宓允借四十元。

从吴宓十一月二十日日记可知,林损当时在北京大学的月工资大概是二百四十元。东北大学来函聘为国学教授,月薪二百八十元,林损“甚喜,决即前往”。所以,可以推断林损第一次离开北大,很大程度上是为了这增加的四十元工资。

陈明远写过一本《文化人的经济生活》,讨论民国时期文化人的收入问题。他说,五四前后北京大学的教授月薪,本科教授自一百八十至二百八十银元,预科教授自一百至二百四十银元。胡适、陈大齐、朱希祖、陈汉章、辜鸿铭等人是一级教授,月薪二百八十银元。二级教授月薪二百六十银元。周作人、钱玄同、马裕藻等人是三级教授,月薪二百四十银元。而林损、吴梅等人是四级教授,月薪二百二十银元。另一位在北大的温州人陈怀是五级教授,月薪二百银元。黄节等人是六级教授,月薪一百八十银元。

那么,这个收入在当时是什么样的水平?陈明远说:“二十年代,北京生活便宜,一个小家庭的用费,每月大洋几十元即可维持。如每月用一百元,便是很好的生活,可以租一所四合院的房子,约有房间二十余间,租金每月不过二十多元,每间房平均每月租金约大洋一元。可以雇一个厨子,一个男仆或女仆,雇一个人力车的车夫;每日饭菜钱在一元以内,便可以吃得很好。有的教授省吃俭用,节省出钱来购置几千元一所的房屋居住;甚至有能自购几所房子以备出租者。”

再举南方商务印书馆的例子,一九二一年国内大学毕业生到该馆工作,起点月薪是六十银元,以后一般每年增加十元或二十元。资深编辑的月薪是一百至二百银元。

由此可见,林损的二百二十元或二百四十元的工资,算得中产阶层以上。那为什么还要向人借钱,甚至付不起水电费?对此,在吴宓日记中,已有所指:“悉数汇回原籍。”读林损一九三二年至一九三三年写给女儿林守田的信,更可知林损担负着一个大家族的生活开支。

二月廿六日函:

此间无大艰险,唯慰劳前方将士,例须派捐,学校扣薪半年,房租增收一倍,合计大洋三千余元耳。此非余独撄其咎,同事盖亦然也。维持生计,赖之学生数人,黾勉将就,可无饥馁。家中各款,正在设法筹措,有钱即寄,希禀请祖母大人放心为要。

三月十一日函:

北京大学昨发欠薪支票一千元,付款之期约在五年以后,是时汝年亦二十矣。此盖政府当局欲为予先储赠嫁金也,一笑!河南某学生寄来夏布二匹,甚精致,拟染一匹寄呈祖母大人为御暑之服。祖母常以予无衣为念,此来则受遗衣料甚多,口体之欲亦有数存乎其间耶?月内可筹寄三百金,平津安谧无虑。

瑞安老家人口众多,单靠一人之力维持,林损何堪?难怪常为寄钱回家之事焦头烂额了。无奈之下,只好买便宜的劣质酒解馋,跳槽以增收入。

从上信可见,林损是个孝子。这使我想起《温州都市报》采访林损亲戚陈镇波的报道,回忆了林损的一段轶闻:“一九一八年,他曾考上赴德国公费进修的正取资格,而后来成为国民党宣传部长的朱家骅为备取,但朱很想去,于是托人对林损进行劝说。他们就以到国外无法照顾养母为由,劝他放弃。一旦说到养母,他时常会流泪,人家这么一说,击中要害,他也就放弃了。”陈镇波说:“如果他去德国留学,他的命运也许不是这样的。当然历史是不能假设的,我说的只是一段小插曲。”

身后之事

一九四〇年八月二十六日,林损病逝于瑞安。杨树达在九月十五日《大公报》获悉,在当日日记写下:

昔寓北平,与公铎过从颇勤。有文字之好。闻其不禄,为之太息。

杨树达与林损有赠诗赠书之交。杨树达一九二五年十二月十一日日记:

瑞安林公铎(损)赠诗,赞汉书补注补正。

偶翻柯卫东《旧书随笔录》,知其五十元收藏到风雨楼版《天游阁集》,为林损赠杨树达,上有林损题:“遇夫先生惠存,损敬赠。”并朱文“公铎”印一枚。

《积微居友朋书札》录有一通林损致杨树达函。

夏承焘在九月六日《申报》读到林损逝世的消息,感慨万分。在当日日记写道:

此公晚年耽酒,殆荒其素业矣。予平生与彼但两三面,往年见于南京,听其滔滔背庄子,只手把杯,摇摇欲坠情景,宛然在目,不意遂为最后之别。

在随后的夏承焘日记中,还记有林损身后事,涉及公葬和遗著整理等。

一九四一年二月十日:

报间见某君笔记,记林公铎事。谓其治诸子能探理窟,不喜考据,绍永嘉学之坠绪,独立于三百年风气之外。有叔苴阁丛书,自为之序。近其弟子徐英为之编纂,未知成否也。

一九四三年二月十九日:

午后,瑞安洪鹤瑞来,留宿江冷处,谈林公铎事,甚可惜。国府近定公铎公葬。

一九四三年八月二日:

朴庄来谈林公铎公葬事。

一九四四年一月廿九日:

阅温州中学校刊董朴垞所为纪念林公铎文,公铎论永嘉学一篇,谓无心性不足为经制,甚好。其所著书三四十种,仅见政理古微一种。

林损去世,国民政府主席林森颁令褒扬,曰:“前国立北京大学教授林损性行英迈,学术湛深,曩年参加革命,奔走宣传,不辞艰苦,嗣即努力教育,潜心著述,于政学理,多所阐扬,夙为后进钦响。”张学良则亲笔书写挽幛“人师、经师、国学大师”,表示哀悼。

一九四三年四月,于右任、朱家骅、陈立夫等建议,公葬于瑞安前韩山之麓。

我在《中央党务公报》第五卷第三期检索到一则《抚恤林损同志》:

林公铎同志早岁与宋渔父黄克强诸先烈奔走革命,嗣任北京大学教授二十余年,著作宏富,抗战中兴,教育部聘为特约编纂,努力撰述,忧国伤时,遽与世辞,经国府明令褒扬,复经中央第一二七次党会决议特给一次性恤金三百元。

刘永济曾对程千帆说起:“大家都以为公铎只会使酒骂座,可是我和他在东北同事,看到他每到冬天必然温习经书。”林损少有才名,著有《林损杂志》《伦理正名论》《政理古微》《中庸通义》《老子通义》《辨墨》《庄子微》《中国文学讲授发端》《文学要略》《永嘉学派通论》《瓯音变迁略论》等数十种,总集为《叔苴阁丛书》,多未刊行。有意思的是一九一八年四月十五日出版的《新青年》第四卷第四号杂志,还发表有一首林损的新诗《苦乐美丑》:“乐他们不过,同他们比苦!美他们不过,同他们比丑!‘穷愁之言易为工’,毕竟苦者还不苦!‘糟糠之妻不下堂’,毕竟美者不如丑!”

林损的学生徐英并没有如夏承焘所愿编就《叔苴阁丛书》。

直到二〇〇二年,台湾读册文化事业公司出版了《林公铎先生全集》,分为专著、文录、诗录、附录四册,及林损先生年谱,可惜只出了二册就搁浅了。此全集由陈镇波整理。他的妻子王梓秀是林损大哥林次公的外甥孙女,林尹的外甥女。他们称林损为二公。“温州文献丛刊”启动后,《林损集》列入出版计划。《林损集》有百十万字,首次收录林损女儿提供的家书两百多封。去年四月二十八日,这批家书及林损遗作手稿等共有九百六十多件,已悉数捐赠给瑞安文物部门收藏。

我本不认识常住在上海的陈镇波老人,只知他为地方文史做了不少事情,如完成《厚庄日记选编》《刘绍宽诗文选注》等。八十多高龄的陈老,不通电脑,住的地方离上海图书馆较远,所以卢礼阳交代我把涉及林损内容的日记摘出来,由此我得以在去年四月召开的“《温州文献丛刊》编辑出版座谈会”上与远道而来的陈老见了一面,后来通过几次电话。去年十月黄金周放假后上班,惊闻刚刚乔迁新居的陈老于四日归道山,未能亲看《林损集》正式出版,真是一件令人遗憾和痛心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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