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的假,就是艺术中表现的假的事物。天然的物质对象具有客观与实在两大特点,因而在人的眼中,都是名具实在、名实相符的真。在天然物质之外,人类还以想象为蓝图创造物质对象。在蓝图中,这些对象还停留于人的意识活动阶段,尽管同天然物质对象一样,也获得了人类的命名,也具有具体形态,但是却没有与这名字及蓝图相符的物质规定,名象具而实质缺,所以在人们眼中,它们都是实不合名象的假。比如,吴承恩描写的人、神、兽三位一体的神猴孙悟空能七十二变,一个跟头十万八千里,但这都是作者对神猴能耐的主观想象,客观的物质世界中并不存在与此“孙悟空”之名象相合的实体,只是一个虚构的有其名而无其实的艺术之假。
因此,所谓假,就是只有人类命名及想象蓝图而无物质之实,就是物质的不存在。艺术描绘的大量想象都是这种实不符名的假。人类依靠假来创造文明世界,假是人类的特质,没有假就没有人类。艺术是假的自由王国,当然也是假的生成乐园。美学历来重视真,对假这一形态的范畴研究却不多见,本书试图与读者共同努力来弥补这一缺憾。
1.假—真式艺术
2007年4月,在法国马赛,德国艺术家约翰·诺贝尔平静而悠闲地靠一只手臂将自己的整个躯体附撑在楼房的墙壁上,招来了大批观众围观。
现实世界的物质对象都要落回地面,从来没有一个人会跳到空中不下来。这种人人都有的现实经验集中起来就会成为客观真理,看到这位艺术家以悬空静止标榜自己的表演形象时,大家都会依据这一真理坚决果断地作出其假的理智判断。但是看到这个人表演的各方面都合乎视觉经验的“悬空”线索,我们又会对他作出“真”的感觉判断。
当理智判断越坚定、感觉判断越强烈时,弄清对象之假以求其真的欲望就会越高涨,对象对我们的吸引力就会越强劲。对一个对象真假的理智判断与感觉判断的反差达到最大时,其对探秘欲望的刺激功能就会发挥到极致,这是它吸引读者无意注意的原因。
由于万有引力的作用,地球会将一切物质的东西吸附在它的表面上,只有非物质的意识才可以不受它的约束而自由地飞到天上。这位艺术家有100多斤重,也是地心吸力牵坠的对象。事实上,这个穿着宽松厚布西装的中年人的衣服里面,藏着一个与体型相合的钢架,在插入墙内托举人体的地方,做了一条假的手臂手掌将这根横向钢梁包在其中。当人体固定在钢架上,套上衣装,并将左臂藏在衣服里面时,就会造成眼前这种单臂粘墙空中静止的视觉形象。这个只有悬空静立的视觉形式,而没有人体悬空静立物质内容的形象,是十足的艺术之假。
在视觉直观中,这位艺术家脚下没有踩到东西,身体上方没有绳索悬挂,右手插在裤兜里,唯一与外物接触的左臂,也是随意弯曲着扶在墙壁上,并没有粘墙支撑体重的用力动作。当我们的感觉判断深信其悬空静立为真时,这是它的崇高;当我们在理智判断中坚信其悬空静立为假时,这是它的滑稽。他的表演大白天在大街上进行,上面不可能有舞台上那些障眼的特技设置。他悬空地离开地面两米多,人们可以在他身下随意穿行,这又排除了有看不见的东西在下面支撑身体的可能。这是这个表演形象的真。
这个表演的假、崇高、滑稽、真、优美等元素带来的快感,使读者产生浓厚兴趣与迷恋。
英国当代摄影师艾莉森·杰克逊的一幅作品中,一个与英王长得极像的女模特儿脱裤坐在马桶上看报纸,也是这种假—真式艺术。
初看时,谁都会认出那是经常出现在电视报刊上的英国女王伊丽莎白一世。但欧洲人,特别是英国人在产生这种真实感的同时,又会有理智上强烈的怀疑感,因为在他们的经验与知识中,英国女王是国家崇高神圣的象征,公开露面时,只会坐在王位上或是贵宾席上,私生活中的俗常丑态,绝不会在媒体上流传。而东方人对西方人种面相的细微差别分不清楚,以为这个特型模特就是女王本人,很难产生理智的虚假感。由于欧洲人所体会到的理智的虚假感与感官的真实感的反差比东方人强烈得多,因而对象对他们的吸引力也比东方人强烈得多。
2.假—善式艺术
《告别秋天》表现了与树叶对接的人的复苏。
人与物的对接形象在视觉艺术中大量出现,人身与植物的连体也是人们熟悉的的题材,但对接中采用的树叶血管的极端逼真描绘却是绘画史上的首创。这个人能够苏醒过来,完全靠血液向他的胸部头部浸透涌动。这些红色的脉管既有树叶的网络状态,又有人血管的特有质感。尽管树叶血脉是一种艺术虚构,但它对叶脉与血管的形貌特征的准确精细描绘,却与好莱坞大片中逼真的虚构世界一样,对树叶血管形象描绘的形貌逼真极端化,让人产生强烈的真实感、神奇感、震撼感。
人体与树叶都是照相写实主义的详尽描画,是极其准确客观的艺术之真。但是人长着树叶身体,或者说树叶长着人头,在生物世界根本不会存在,是画家天才虚构的假。这个人身体干枯,双目紧闭生命垂危,是恶。叶脉中充盈的红色血液向人体胸部头部渗透,使得这个僵死昏迷的人开始复苏,是善。他鼻孔翕动嘴巴张开意欲呼喊,正挣扎着抢回自己英俊的年青生命是崇高。树叶血脉描绘得非常秀丽细致,是优美。这些审美形态元素,为读者带来丰富的快感体验。
16世纪,在查理九世的宫廷里,上演过闹剧《一群活着的死人》。一个律师精神失常,把自己想象成死人,躺着不吃不喝不动。为了劝他,他的一个亲戚假装死人被抬进了律师的房间。
当亲人们悲痛万分地围着这个假装的死人号啕大哭时,这个假死人却躺在那里做各种鬼脸滑稽相,逗得正哭的亲人们哈哈大笑起来,最后假死人也跟着哈哈大笑起来。这一切都被律师看在眼里,使他相信凡是死人都应谈笑,自己是死人当然也要笑,于是就跟着笑了起来。之后,假死人又与哭丧的亲人一道吃饭喝水,这又使律师相信,凡是死人都应该吃饭喝水,于是也跟着吃喝起来。他最终康复了。
一开始,这个妄想病人坚信所有的死人都不吃不喝不动,既然自己是死人,就只能不吃不喝不动。之后他又坚信死人都是要笑要吃要喝的,自己既然是死人,肯定也得笑也得吃喝。不吃不喝不动是现实中最普遍最常见的死人标准,要笑要吃要喝是现实中最普遍最常见的活人标准。
以活人标准冒充死人标准,实际上是对现实生活中死人标准与活人标准的绝对背反,当他将活人标准当成死人标准来实行时,他的求死就会变成求活,他的行为就会成为极端反常的罕有陌生对象吸引无意注意。
3.假—恶式艺术
我们看到,图中这个人刚刚剃头不久,短而稀疏的头发还遮不住白嫩的头皮。他的头顶开了一个三角形洞穴,在它的剖面上,显示出被切开的西瓜才有的白肉、红瓤、黑籽、珍珠粒,明显是那种买瓜时先切下一块尝尝甜不甜的洞穴。
西瓜是人们喜爱的美味食品,虽然与人体会有密切接触,但它只是一种水果,而人头则是人体中最宝贵的部位,除了这位天才作者,全世界不会有第二个人会想到要在人头上开西瓜深洞,它们是物距最近心距最远的两物。因而,尽管人头与西瓜深洞是最常见、最熟悉、最平俗的东西,但它们一旦对接,就会成为视觉经验中最罕有、最陌生、最奇特、最神秘的对象,人头与西瓜深洞物距最近心距最远两物对接技巧的运用,使本作产生震撼吸引。
人的脑袋上竟然切出这样深的大洞,看到这个海报的人都会吃惊。不过稍微镇定之后,理性就会告诉我们,现实世界中绝不会发生这种情况,这纯粹是画家天才虚构的假。人的头部被挖出这样的深洞,脑内组织严重损坏必死无疑。是恶。西瓜洞穴的客观准确再现,是海报的真。人头上挖洞让人惊骇,挖出的穴中是西瓜之瓤让人怪异,它在形式上是反常好笑的滑稽,在整体上是好笑可怕的怪诞。这个海报的假、恶、真、优美、滑稽、怪诞带来了诸多快感体验。
西方艺术中,在人头上恶搞有源远流长的历史,当代的平面设计更是后来居上。《洞穴水果——艺术海报的魅力》是在脑袋上打深洞,而冈特·兰堡的个人作品宣传画,则是在头部中间插板子。
画面上的中年男子剃光了头皮,脑袋中间插进一块长方形的平板。他的头部虽然被一劈两半,却没有血水脑浆流出,头皮的切断处也没有任何扯连,呈现出一种极薄极利的刀片切进质地极松的瓜果蔬菜才有的那种状态。刀切脑袋与刀切瓜果的悄然互换,吸引了人们的无意注意。
这块板子,从边缘看,是一种玻璃制品;从插切的方向看,是一角插入头颅内的;从头皮断口的整齐清爽看,它切头骨如切豆腐,肯定是质地坚硬、锐利无比,这是作品的真。这种脑袋夹刀的事情现实中不可能发生,是一种虚构的假。人的脑袋被劈开,让观众感到疼痛恐怖,是恶。
可这个人不但没死,还夹着刀板照样做事,这不仅好笑显得滑稽,还因可怕好笑而让人觉得怪诞。
海报丰多的构成元素带来了多层面的快感体验。
4.假—丑式艺术
这是一堵用砖头和香肠砌成的怪异的墙。红色香肠处处都有黑色的污血,震颤地闪烁着果胶状的半透明光泽。红砖的表面粗糙,边缘破损严重。
香肠是吃的东西,砖头是用来砌墙盖房的。香肠是有机物,很容易腐烂流失,而砖头是用泥土高温烧结成的,不腐朽,难风化,有永久性。香肠与砖头都是人们常见熟知的东西,可是将它们对接在一起砌成墙,却是背反常有熟悉材料创造出的现实中不存在、艺术中也没有的极端陌生形象。
画面对砖头及香肠形状、色彩的客观再现,是真。墙体上砖块之间的缝隙很大,露出砖块后面一条条香肠横向黏结成的墙体。而墙面上的砖头,好像是薄薄的砖片贴上去的。砖缝之间,充塞着很长的红肠,有几条还弯弯曲曲地耷拉在砖缝外面,又好像是一堵用砖头和香肠黏堆起来的墙。不过,无论它是贴着砖片的香肠之墙,还是用肠子与红砖砌成的墙,它都是画家虚构出来的,既是现实中不存在的神奇之假,又是反常好笑的怪异滑稽。红色砖面上沾有不少白色粉浆,其中一块还染有蓝色,从形状到色彩都很破很脏。香肠粗细不均疙疙瘩瘩,馅里的红肉中夹杂着乱糟糟的白色油块,从形状到色彩都很肮脏恶心,是画中丑态。作品的真、假、滑稽、丑为读者带来丰沛快感。
新加坡的便秘药导赤片广告画中,裸身人体背朝观众,他的臀部上方长着一个一尺来宽的大屁眼,意为吃了导赤片后,大便会畅通无阻,就像从这个大洞向外流淌一样。这个肛门又弯又长,状如海豚的大嘴,难看而丑陋,也是假与丑搭配建构的作品。
平视站立的人体,夹在屁股中间的肛门是看不到的。而画中的肛门,却背反人体生理解剖,长到了屁股的上方,还夸大得比半个臀部还要宽。如果人真的有如此大一个肛门,不仅粪便能直冲出来,肠子、胃、心、肝、肺也会从里面掉出来。
在文学描写中,肛门会被比喻夸张为簸箕屁眼,如果将比喻的本体换成喻体,屁股上的肛门如同簸箕一样宽,那就是画中描绘的样子。肛门与簸箕互换的本体换喻体技巧,是此作吸引无意注意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