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姗在放学之后,天黑之前,撞开了这所乡村小学教室那脆弱的门。我们在这里过了一夜,居然都没人找来,武警同志们,你们还在搜山么,是这里地形多么复杂么,我肚子已经很饿了。
我这时才发现刘姗身上一直有个不大不小的背包,那一定也是刘岩忠为她准备好的,里面有些高热量食品,她随手扔过来一块儿德芙巧克力,可随即意识到我的手仍被拷着。
刘姗还算有人性,把巧克力的壳剥了,递到我嘴边,大概也是我肚子的声音太过响亮,惹得她也有点烦了。
可是我就是不吃,我不吃也不说话,踢踢腿,伸伸脖子,一副蓄势待发的状态,就是要让你没法休息。
但是作为人质,是不可以太得瑟的,我很快明白她那个包并不简单。一条绳子抽出来,于是我被绑在了凳子上。
“你别绑我脚好么,我逃不了的。我坐得太久我得伸展伸展啊。”
“不绑怎么知道你不会逃走。”
“小心我踹你啊!”
“你踹我我一枪解决了你。”
“来啊。”
“这样有意思么?省点力气吧你。”
和劫匪贫嘴并不是件有意思的事,她太需要冷静,而我在挑逗她,这让我显得很白痴。我安静下来,观察刘姗的眼睛,但仅仅通过这样达到沟通是不可能的,所以,这一夜,我一点都不清楚她到底在想什么。
将近凌晨的时候下起了雨,是倾盆大雨,让人害怕的,因为教室里有灯,但刘姗不可能去开,因为寒冷,但我们不可能有被子,所以更不可能在打雷的时候躲进被子里。
刘姗一开始不敢睡着,但是我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着了,所以当我因脚受到潮湿感而叫醒刘姗的时候,她显然是很疲惫的,居然还要我叫醒她。
教室的角落都是漏水的,我看着滴滴哒哒的水往下漏,以及脚下越来越深的积水,预感到这里的地形相当糟糕,难怪一个学校只有那么几个学生。现在看来,有学生都算奇迹啦。
我:“涨水啦!再这样咱俩都淹死得了!”
刘姗:“你别吓唬我,这点水很正常,下雨了哪儿不涨点水!”
我:“这里是山区!山区!”
刘姗想了一回儿,先把手上的枪收起来,然后把我晾在一边儿,自己在那儿拼桌子,拼好了揭开我腿上的捆绳,让我上去。
我们坐在高点儿的地方了,但这一夜我的感觉很不好,听着外面的雨声,我总是担心任何一个地方突然爆发出怒吼的山洪,我知道在这样的大雨天气总是有不知道藏在哪处的堰塞湖,或者总是在某个松软的山坡上突然塌陷掉一部分土地。
我们两个,人质和劫匪,现在成了两个无助的女孩,即使这样我们还是不愿意帮助对方,哪怕心里有这样的想法的,但我们始终没法做出来,于是我们各自抱着膝盖,守护自己的温度和生命。
我:“你不就是出境吗?到一个没有人认识你的地方。”
刘姗:“怎么?”
我:“这种情况,你打算坐船出境?或者游泳?你家很有钱,可你好像不会游泳吧,想学?可惜再也不是你们家的私家游泳池了。”
刘姗:“闭嘴!”
她很生气,可是她居然拿出一部手机,然后开机,输入了110的号码,递到我面前,说:“我只有一个要求,顾天明一定要来。”
电话放在我耳边,信号很不好,但是由于播的是110,警察的声音还是很清楚,对方知道了基本情况后,说马上出警让我们这边不要着急,其实我知道她只是去核实情况。
果真,之后警察又打来电话,说他们已经联系了武警总队,核实了我们的身份,让我们等待,立即派人来救援。还特别嘱咐刘姗要稳定情绪,她的要求都会考虑。
现在,水已经漫过了大半截桌子,我能感受到外面的洪水很湍急,而我们俩个不在任何村民知晓范围内的外来者,当然一开始就不会有人主动提醒我们转移。
与其说我在被劫持,不如说是陪着刘姗在这儿耗,现在无论从她的心理条件还是身体条件都无法对我造成伤害。
“你要顾天明来,你到底想做什么?”我可以思考点儿别的东西了,先从这个能发挥一个女人优势的地方开始。
刘姗学会了保持沉默。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今天我们注定被困在这里,你的计划跟着这个学校一起泡汤了。解开我的拷,带你找安全的地方。”
刘姗:“我没有钥匙。爸爸知道我会心软。”
我:“靠!”
外面的天亮了,我却觉得越来越冷了。该死的鬼天气!该死的同情心!
有机动船的声音,他们来了,他们渐渐靠近了我们,顾天明,你真的在船上吗?我突然很不想见你,我现在一定很狼狈,我没有尽一个武警的职责,对不起。
其实这个时候洪水基本已经成势,教室里不再是仅仅是积水了,我们依靠着墙,坐在板凳上,而板凳在桌子上,水已经大概已有一个小孩那么深,而且还在慢慢地上升。
水声,机动船开动的声音,透过窗户,我看见一位战友把绳子套在了一颗大树上,然后船朝我们开来。
顾天明虽然来了,但他是指挥者,进来协助我们转移的并不是他。这让我稍稍放下心来,因为刘姗此时又握紧了那把五四手枪。
她的一切恨,一切警惕,一切不信任的情绪,在看到这个曾经她爱过,却和我一样欺骗了她的男人时,又一次从体内被激发出来。
她不接受两位战友的帮忙,她坚持:“顾天明,我要顾天明来背我。只要他一个人。”
我:“我可以允许他背你,但你得把手枪交给我。”
不知道是什么样的诱惑,最终使得刘姗把她唯一有杀伤力的护身武器也交了出来。我以为她妥协了,她变回了那个普通的女孩,只要一个拥抱,一个肩膀,就可以弥补,就可以满足。
我把枪慎重地交道战友的手上,我很抱歉地说了一句:“麻烦你们了。”
顾天明在船上看到我出来,他是欣喜的,他没有进来亲自营救我,我知道他怕刘姗再次威胁他让他失去理智。
可是面对刘姗的下一个要求,他有些错愕,他看看我,像征求一个同意,我微笑着点点头,指了指刘姗交出来的手枪,顾天明会意,毫不拖沓地跳进了水里,进了教室,他无疑也想早点儿了解这一切。
背就背吧,只要大家相安无事。
顾天明进去了,雨下得还是这样紧,水流湍急得让船也不稳定,我们被冲得左摇右晃。顾天明进去以后却没有马上出来,刘姗一定在跟他说话,这时候了还有什么要说,不能等出来再说!刘姗,你还在犯糊涂吗!
“顾天明!别跟她废话了!刘姗,你脑子病了我们给你医,你赶紧出来!”
只几步的距离,我却似唤不回曾经那抹熟悉的身影,如果我知道接下来要发生什么,我就是死在刘姗的枪下,也绝不会放顾天明走,让他在这场战役中成为最后的牺牲者。
暴雨中风在怒吼,在水流的冲击下我们不断地靠近教室,却不断地又被冲往下游。我们在激流中抗争,只几个回合,却似我人生中最漫长的时间。
教室后的山坡在我们再次被冲离教室的时刻坍塌,像天塌下来一般,泥土与碎石在顷刻见吞噬了教室。
有人在嘶喊天明的名字,有人在大吼着撤退。在不断从山坡上滚下来的泥石冲击下,我们的穿被迫驶离。
我机打船舷,大喊着不要,我要跳进去救天明,可是后面的人拉着我我根本无法再回到那个地方。
是激流,是坍塌。是老天对人类的惩罚。
一切都未来得及看清,看清的时候那坐脆弱的房屋已经被摧毁,随着泥和土,被湮没在无尽的激流中。
我跪在船上哭了,雨水和泪水搅合在一起,天地像一片浑沌,我好像再也看不见天明了。
我一直不承认,可是我心里早就认定了。我的爱人,你去哪儿了,为什么瞬间之后,我再也找不到你了。
在军区医院里发烧昏迷了三天的我,无可避免地在醒来时就看到了纪念抗洪救灾中牺牲的战士遗像。
年轻的人,你的样子根本不像遗像,又怎么可能是遗像呢,我大笑,这样的医院太荒唐,为了渲染悲伤而伟大的气氛,拿你的照片开玩笑!
在我的大笑声中,大概有人明白,医院从此又多了一个疯子。
父亲为我的种种遭遇感到无奈,他唯一能做的就是请了假来照顾我,却对什么事情都闭口不提,在一个精神失常的人面前,你必须时刻注意的你言行。
我的父亲对我的种种自我抛弃行为感到最大程度的悲哀,但是他并不了解我内心的计划,所以他把我的这场病只是当作一次情感的发泄,就像当人的体内毒素日积月累地多了起来,脸上就会长出一片片的脓包,当人心里想得太多太杂,就会出现精神间歇性失常。
我不会拿着棒子到处追着人乱跑,也不会在病房里高喊着我的偶像是“******”,可以说我是一个不正常的正常人。
我不需要身边有日夜看护的人,所以父亲应该是唯一一个能一边照顾精神时常的病人,一边享受着不少自由时光的家属。
这是我现在唯一能用来回报给他的了。
在他的某个不在病房的时刻,也许他在哪个战友家里借个锅给我熬汤,也许和医生们交谈几句我的病况,无论他在做什么,总之他却还是不忘照顾到我,派来了一个最令我敏感的使者:金蝉,跟她一起的还有不知何时休假了的戚程军。
“出去走走吗?”她开门见山地对我这个精神病人说道,显然以我们之间的熟悉,她很快就洞悉出我的病情和心态。
“走走,小姐,同志,妹妹,你这个样子会走呀?哈哈哈!”
戚程军原来会吸烟,金蝉在她的故事里一直忽略了这一点,以至于我这个病人也很吃惊。
他扶我下床,我看到他嘴里刁着那根蓝色香烟,把他自己的眼都熏成一条线,腾腾上升的烟雾让人觉得那不是一只正在燃烧的烟,而是一个正在死亡的生命。
我:“这是在哪儿啊?天堂吗?天堂有云,我认得的。”
俩人被我这深刻体现精神非常态的问题弄得有些怔忡。
戚程军:“这是人间。”
金蝉:“这就是天堂。”
“金蝉,她的状态你看到了,不用骗她。”戚程军突出一口烟雾,透过浑浊的白雾,我知道他能看见那块“请勿在室内吸烟”的指示牌。
“你简直不像个军人,用这么白痴的方式做一件白痴的事情。”精神失常丝毫不妨碍我调侃一个初次见面的人,这是我现在少有的一点乐趣了。
靠调侃别人获得短暂的快乐,我们却时常做着这件可悲的事情。
“你不是也不像一个精神病人么?”金蝉笑着看我一眼,戳这拐杖站起来,跟我并排坐在床沿。
我:“谢谢,我很荣幸听到这种说法,所以我决定告诉你一个秘密。”
金蝉:“说吧,你是打算要私逃出院给你爸一个惊喜还是索性装疯再多耗几天?”
我:“你还是这么会损人。”
金蝉:“……”
我:“我想去找天明,我觉得她就在某个地方等我。”我小心翼翼地在她耳边说道。
我之所以决定告诉她这个决定绝对是出于自私且无耻的考虑。
在我这个年龄,大部分撒手人寰离开尘世的人一定还有很多没有解决没有交代清楚的事情,我作为一个高材生,绝不能把我的最后一件事情做得那么失败。
是的,很明显,我要趁着这个机会把我的父亲托付给他,我的确希望自己走后我的父亲终于也能得到很好的照顾,因为我认定自己注定完成不了这个使命,
戚程军是不会掩饰自己的,他显示出无比的焦虑,他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很想装作什么都不明白,甚至装作根本就没来过。
但是金蝉是了解我的,虽然不及她了解顾天明,可是以她的聪明才智,这句简单的告白已经足够让她清楚我心里正在打的卑鄙无耻的如意算盘。
一块玻璃碎片被砸在我的手臂上,那来自于刚才被金蝉一气之下摔碎的玻璃水杯,呆若木鸡的我当然没有收到一点伤害,但金蝉那只刚才用来将玻璃片砸向我的手已经开始在滴血。
金蝉:“想死是吗?想死还不容易吗,还劳你大费心思了。你现在就去死,你让天明看看你这副熊样。”
我很佩服在她怒火中烧的时候还能表现得如此冷静,那种口吻与刚才玻璃杯破碎时所发出的刺耳的声音之间完全没有连贯性。又或许这是一种失望到极致的表现。
我又开始如哭泣时那般懦弱起来,一动都不敢动地看着她。她现在背对着窗户,在逆光的角度,她不像一个劝慰者,更像一个死神的剪影。我害怕她,害怕她拒绝赐予我死亡的权利。当然,这是我一瞬间幻觉所引起的误解。
“你根本就不想死,你只是想报复你身边的人,你的亲人,你的朋友,你的战友,你现在对着这个世界充满了恨,最终自己也只能是含恨而死。你这种女人根本不配当天明的爱人,也不配在我面前提他,你要这样是吗?你就是要让他的灵魂永远得不到安息是吗!好,你要死你就去死吧,没人再管你了!”
我承认,在山体滑坡的那一刻我恨刘姗,我恨暴雨,我更恨我自己。
这一刻我突然清醒过来,天明走了。
所以不会再有人真正了解我,我拉上被子,轻轻地抹了摸床头柜上的水,我说:“你们走吧,我一个人趟会儿就好。我很清醒了,谢谢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