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中国农民最讲实际，特别是经历了“粮食关”，只相信自己的肚皮和眼睛，任你吹得天花乱坠，没看到就是不信。洪玉环十分清楚自己的条件，父亲只是个合作工厂的铁匠，无权无势。婆婆无照行医算自由职业，母亲摆水果摊做小生意，都算资本主义道上的人。哥哥洪广林是劳改犯，弟弟洪广贵整日东游西荡，这两天人影不见。自己要想钻机会招工回城，只有靠自己，好在父亲三代铁匠，纯工人阶级，成份好。临下乡时父亲嘱咐：“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时时在耳边响。
下乡一晃半年，总结一下，头一炮是打响了，但远远不够，农村不比机关，凭嘴巴会说吃饭，农民可要看你干活如何才行。为以后回城打好基础，只有咬牙拼命干。农民干啥她干啥，农民不愿干的，只要人多，她也抢着干。上牛粪又脏又臭，一锄挖下去，黄浆四溅，翻出来的屎克螂，背上长刺的毛虫四处乱涌，看了心里发麻，再加上牛虻嗡嗡乱碰乱飞乱撞，一股股又霉、又湿、又臭的气味扑鼻，令人发呕。可人多啊，玉环一咬牙一闭眼，心一横，一步跳进去，还强装笑脸充硬汉：“没问题，没有牛粪臭哪来的稻花香？”说得队长直点头。得到队长的首肯，无疑是一剂强心针。洪玉环想到卧薪尝胆，想到越王勾践为取悦吴王夫差
竟蘸夫差的大便尝而被放虎归山，最后励精图治灭吴国的典故。玉环心一横、故意不用锄头挖、撮箕装，硬是卷起袖子双手插，双手抱，社员见了都“啧啧”称赞，说：“我们农村姑娘媳妇都怕脏，人家知青就不怕。”
“洪玉环真是铁姑娘……”
“我们贫下中农就爱她这样的……”
洪玉环硬撑了两个月，赢来上下一片叫好声，可时间一长，农民们也就不稀奇了，不少社员反把她当成“猪脑壳”，凡是不愿干的脏活、重活都叫她干，铁姑娘嘛！
知青们也因她太出众，衬丑了自己，纷纷下“烂药”：“洪玉环学刘备的韬晦之计。”
“洪娘子是头母牛，头脑简单，只适应干笨活、脏活、重活……”“洪玉环是洪疯子，你们还不晓得？……”
众口烁金，三人成虎。队长和一部分社员想了想觉得自己也不会象她那样干，莫非她脑筋真有点问题？
这天队上挑粪，知青根生对一个青年社员说：“你挑100斤的桶算啥，洪疯子自称是铁梅，自己唱的要挑八百斤。”
小伙子一听不服气，故意给洪玉环换了个100斤的大粪桶。洪玉环不敢叫唤，怕人说自己拈轻怕重，一鼓气硬撑起来，脸也挣红了，脖子上的青筋爆凸一跳一跳地迈不开步，一迈步一只脚稳不住，一个跟头跌进粪坑，一身的屎一头白花花慢慢蠕动的蛆，没一人去拉，反而是一片哄笑：“鲜花不插牛屎，要插大粪坑，哈……”
“大家看，洪疯子粪（奋）涌前进罗，嘻嘻……”
还是六一伸手把洪玉环拉上来。玉环眼泪控制不住直淌，一身臭哄哄的，顾不得多说，一口气跑到池塘边，一个箭步跳下去，清花绿亮的清水塘里顿时浮起几节屎，一包包蛆和一圈圈黄汤汤的波纹。
知青根生仍不放过发泄的机会，对正笑呵呵、乐癫癫的社员们说：“哎呀！洪疯婆子不仅请你们吃她的洗屁股水，还屙两砣屎巴巴请你们下酒。”一句话提醒梦中人，半个生产队的吃水都在此池塘中挑，社员由笑变怒，纷纷破口大骂：“那是我们吃的水，不是你洗胯胯的……”
“臭婆娘，骚狐狸……”
玉环哭着跑回屋，换上内衣裤躺在床上哭，泪水涟涟把枕头都湿了半边，哭够了，两眼发直盯着墙。墙上有一幅画，是样板戏《龙江颂》女主角江水英，望着这位巾帼英雄，心似翻江倒海：怎样才能象她一样出名？自己苦干怎么反成小丑……？机遇？对，旧社会叫命，新社会叫机遇。江水英的男人是谁？门上贴着“光荣人家”，一定是个军官，不然她咋个会当书记？唉，自古朝中有人好做官，我家有哪个当官？想想，唉，连羊倌、马倌都没有当过，有山靠山，无山只有靠自己。什么荣誉、地位还不是都靠自己去奋斗，去争取。桌上那本《雷锋日记》骤然使她思路大开：雷锋之所以成为名人，全靠他的日记开路，若没有日记，谁又知道他？玉环一骨碌爬起来，打开旧木箱，找出一本下乡前夕朋友赠送的笔记本，翻到中间开始写日记：
“今天我向贫下中农学习挑粪，由于没经验，跌下粪坑，臭了一身，但我很高兴，这粪坑浇灌我对贫下中农的阶级感情，这池粪就是一池清泉，洗涤小资产阶级怕脏、怕臭的丑恶灵魂，这池粪就是一面镜子，照出自己与贫下中农的差距，我一定虚心接受好再教育，反修防修，把自己锻炼成一个红色接班人。”
写上日期，仍感不足，又朝前翻一页补昨晚日记：
“我们最最敬爱的伟大导师、伟大领袖、伟大统帅、伟大舵手毛主席教导我们：‘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很有必要’。我们革命的知识青年有一颗无限忠于毛主席的红心，有初生牛犊不怕虎的闯劲，在阶级斗争的大风大浪中摔打，在游泳中学会游泳，在革命的暴风雨中茁壮成长。不管前进的道路有多么曲折，多么艰险，越是艰险越向前，无限风光在险峰。”
“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知识分子如果不和工农民众相结合，则将一事无成’。我一定坚持与工农相结合的金光大道，走毛主席指引的历史必由之路（捷径），才能把革命进行到底。‘斗私批修’，变必然为自由，变被动为主动，变盲目为有的……”
东抄西摘，搜肠刮肚，洋洋洒洒写完一页，才搁笔。本想补前天，上前天，上上前天……可现在不行，只有留在晚上补。现在洪玉环又挑着小粪桶继续出工。
她的重新出现，使社员大吃一惊，众人纷纷为她顽强不屈的精神所感动，纷纷关照她慢慢干。大婶、大嫂也纷纷指责那小子没安好心，队长也站出来痛骂那莽小子换大粪桶压知青是阶级立场问题，恰好那小伙子家庭有点历史问题，一提阶级斗争，吓得低头讨饶才完事。这一事件，玉环又赢了。
洪玉环名气骤增，也引起更多的知青妒恨。这天趁玉环出工，根生（绰号影子）伙同三个男知青，摸到玉环房中洗劫一空不算，还在锅里拉二节屎。等玉环收工回来一见大吃一惊，但很快又转悲为喜。“坏事可以变好事”，这不是又一次大出风头的绝好机会么？
玉环找队长来看，队长一见气得大骂并立即跑到公社找安部长察看现场，要求“破案”。经安部长调查、审讯，影子等四人纷纷落网，除赔退洗劫的财物：三条毛巾、三斤米、三块肥皂、三斤油交生产队外，全公社组织知青进行批斗。在批斗会上，洪玉环高姿态，要求不处罚，并说：“个别知青犯了错误还是以教育为主。”赢得台下一片赞扬，连影子都感动得眼泪巴沙，不知所措，只有六一悄悄对陈波耳朵哼了一句《沙家浜》中的戏文：“这个女人哪，不寻常。”
这件事她当然没忘记写在日记本上，凡有上级部门领导来视察时，都故意把她自己“雷锋似日记”放在桌面上的镜子前。因她深谙任何人有意无意走拢镜前都要照一照，特别是长途跋涉的领导更想看看自己的面容，是否疲倦？瘦了胖了？是否逗人爱？
匆匆来往的领导都忙于夺权，往往走走过场，见了谁也没吱声，有的心上一笑：“又是一个伪君子。”洪玉环的目的远远没达到，她要成为红透一方的女英雄，这条路咋走？机会来了。
公社门外一户社员娶媳妇请公社革委会主任、武装部安部长赴宴，酒足饭饱，打几个饱嗝，打道回府，路过公社小学操场，几个年轻漂亮的姑娘正在投篮，一见安部长便邀请，这个说：“哟，安部长来了，快教我们打球。”那个说：“部长双手投篮百分之百，是区代表队的老领队。”七嘴八舌，句句入耳，安部长乘着酒兴，跳上场，就在女青年中间横冲直闯，赢来一阵高过一阵的喝采声。可惜乐极生悲，肚子痛起来了，而且越来越痛，最后爬下被抬到公社医院，一诊断是急性阑尾炎，立刻动手术。洪玉环听到消息已是晚上，马上打起电筒，直奔公社医院，在旁精心侍候，端水、喂药，熬粥。连安部长在乡场上的老婆来了都插不上手，放心而去。与洪玉环一样特别精心照料安部长的还有公社医院的胖院长。胖院长的小姨也在本公社当知青。胖院长把安部长安排在一间单独的“公社高干病房”，还想叫小姨妹来顶替洪玉环照顾安部长，因安部长已喜欢玉环照料而作罢。玉环对此耿耿于怀，想寻机敲一下胖院长，让她睁眼瞧瞧，自己也不是好惹的。
手术后一个星期，安部长躺在床上吸烟，胖院子双手捧一杂志接烟灰。门开了，玉环熬粥回来，一见便指责胖子：“哎呀！胖子你还算个医生，又不是不懂，安部长动了手术不能吸烟，这样对部长身体恢复有多大影响？部长病了对我们公社是多大的影响？你知道不？”
胖子一愣，半天才回过神来回答：“我劝过部长，可他老人家就是不听，有啥法？哎，你是女同志，来了正好，劝劝他，我们都靠他，部长不只属于他自己，而是属于全医院，全公社。”
安部长一抛烟蒂：“算了，算了，胖子，少给我上粉，看把老子吹昏了。”嘴上说，心里却甜丝丝的。
玉环并没忘锅里拉屎之事，说：“部长，你住院，知青当中有几个人高兴得很。”
“咹，哪几个？”
“还不是影子他们几个。”杀人不见血，报仇岂用刀。
“******，等老子好了，好好医他几爷子。”
“对，好好收拾一下，不然……”胖子插嘴。
玉环不等胖子说完，把话锋一转，含沙射影说：“哎，不知哪个出的馊主意，把部长你的病一级保密，故弄玄虚。知青不比社员老实本份而且有些是有背景的，有县革委主任的儿，有组织部长的女。底下议论纷纷，这些人回去一说，不是反宣传么？”
“议论些啥？”
“有的说恐怕是花柳方面的病，有的说是吃欺头（占便宜）胀的——”
“放******屁，胖子马上把我的病公开。”安部长铁青一张脸，一翻要下床。
胖子忙拦住：“不行啦，你患的是阑尾炎，今天拆线，那天筵席不该吃饱就去打球——”
安部长一听“饱”字又冒火：“球才吃饱了，球才打球了，唵，咹，我要屙屎。”
玉环随手抓起小便壶，胖子则提着便盆报复玉环：“你不懂偏装懂，用这个。”说完手一扬，用嘴吹一吹才递上。玉环转身出门，等安部长屙完了才进来，只见胖子喜形于色：“这屎好！这屎好！颜色好，黄杠杠的，看来部长病快好了。”说完转身背着部长耸鼻皱眉。玉环一把抢过便盆就说：“我去倒，我去倒。”
胖子又抓住这点抖威风：“哪个说倒哟，我还要化验、检查的，你不懂少开黄腔。”说完昂头挺腹端盆冲出病房。玉环奈何不得，只有干瞪眼，好在安部长这几天对自己很热乎，常常注视自己，当自己和他对视一笑，他也回报一笑。第三天安部长出院，玉环又回到生产队，私下忖量：这回有收获，但要出人头地还得努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