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洪玉环等四人由于没农户领走，身穿日本尿素口袋布衣衫的生产队长只好把他们安排到公房住。第二天开始跟农妇、老人出工。活是挖地，一人一排，洪广贵发现一个奥秘：知青干活要夹在农民中间，你干不了，农民会自动帮你挖几锄，并排推进；若知青凑拢一堆，龙门阵摆不完，活也干不起走，被农民拉下一大截不好看。经广贵一指点，知青各选一个对象贴起。
洪广贵早瞄准一老者，老者六十挂零，干瘦，一双罗圈腿，可能是耳聋吧，对周围的戏谑一概不闻不问，一直干下去，众人都休息了，他才最后一个放下锄头。广贵紧贴他一路走，实在无聊了才举起锄头挖一下；广贵招呼他，他也不搭话，但广贵的那一行地却依然被他帮挖起走，别人挖一路，他则要挖两路。三天都如此。广贵心暗喜，偶尔也觉得抱歉，递香烟给其他农民，农民都喜形于色，作辑打拱；递给他则摆摆头而已，脸上依然呆若木板，连笑都没一个，若不是偶尔吆喝时时紧跟的那只黑狗，还真认为他又是个哑巴呢。他喂的那只黑狗，是只看家狗，可他家贫如洗，一间茅屋，低矮潮湿，散发股霉味，狗都不愿住。一个儿子给别人当上门女婿，逢年过节才回来看一下。平时他走到哪，狗跟到哪，他不时长声吆吆地唱“噢——噢——黑子回来哟——”嗓音圆润，高亢，在空旷辽阔的山坡象雷一样滚滚流去，余音袅袅不亚于舞台上的歌唱家。狗听见就迅速跑来，他那木然灰蒙的眼睛，顿时熠熠生辉，充满慈祥、爱怜之情，但当他看人时，亮光顿时消失，依然是一副迷蒙的山水图。这个人是一个谜。
洪玉环跟的对象是一位身材高大强壮的中年妇女，挑起百斤的粪桶，扁担在她圆溜溜的肩上忽闪忽闪如流星赶月，直腰直杆，人材好，模样更俊，梳一个老太婆似的发形包包，可怎能掩盖她那俏丽的美若天仙的容颜？一对弯弯的眉象蚕一样随时不安份地蠕动，蚕眉下一双美丽的丹凤眼，时时泻漏着青春依在的火花。最迷人的是她的两颊和嘴唇，两颊红润而多肉，没想到吃粗茶淡饭，在她那匀称的身体里都能发挥出最佳的功能。红朴朴的脸，不打胭脂自然红，一看使人想到巴塘的苹果，馋得人真想吻一口，时隐时现的一双酒窝，真象苹果的蒂。红唇稍厚一点，正因其厚而多肉更显质朴，开口说话，一口细密精致的白牙整整齐齐，象雪白的宝石镶嵌在牙床上，又象石榴爆裂粒儿晶莹剔透，连讲究新潮时装的城市姑娘也自愧弗如。山沟里真有金凤凰啊。
可惜这是只脱了毛的凤凰。她叫白玉兰，是回族，信奉******教，合作社初期经人介绍嫁给本队唯一的富农的儿子，可谓门当户对，富农的女嫁给富农的儿。不久富农死了，留下小俩口，丈夫“粮食关”患肿病死了，给她丢下一个患小儿麻痹后遗症的女儿和一顶富农家属的帽子，以后每一次运动都是靶子。还有一个实质问题，就是她太漂亮了，常常撩拨得队里的干部和一些胆大的男人的垂涎，舍不得放她走。不把她搞臭、管制，她容易嫁人，一走了之。那每次批斗会就不会热闹开心，动手动脚，假打真摸，合法调戏了。这个乳房摸一下，那个屁股抓一把，嘻嘻哈哈当成娱乐，而白玉兰只有忍耐不敢喷痰。妇女们不仅不怪罪男人，反而骂白玉兰****、狐狸精，把好好的自家男人都迷倒了，朝她甩去一串串难听的谩骂和口沫。而男人们在工分上对她则一视同仁，有轻巧的活儿还处处方便她，帮助她。
六一他们下乡的第十七天就碰上每月一次的“批斗会”。农忙则改在晚上，雷打不动。那天六一刚吃完中午饭，太阳热哄哄地使人很烦躁，队长站在公房的地坝上吼：“噢，开会罗——，沈三教哟嘿——”悠长的尾声象一支利箭，越传越远，越传越小，直至消失。
六一不解地问：“田大妈，哪个叫沈三教？该不是三娘教子吧？”“哈……哈……”田大妈笑得身上的肉一抖一抖的，“啥子沈三教，是审判三教。”
“审判三教？”
“哎，你刚来不晓得我们队上的新奇事，前年队上来了几个发动运动的红卫兵，到队上一查说，哟，这还了得，你们队上就是一个大世界的缩影。什么世界三大教——佛教，还有一输教、******教，对，就是这三教。”
“耶稣是基督教的代表，信奉上帝——”
“对！就是上帝，胸口划十字，嘴里念什么一输爱我，我爱一输。人都想赢，一赌就输谁还爱？这个道理只有田教士懂。”
“哪个田教士？”
“嘿，就是洪广贵天天挨到挖地的那老头。”
“哦，他不是有点耳聋？”
“聋啥子哟，他比哪个都听得清楚。他能听到你心里话，还能听到天空中上帝的声音，只不过不开腔少惹事，就这样每月都还逃不掉脱一次皮的灾，蛇每年脱一次皮，可怜他们是每月脱一次啊，造孽哟，这咋个下台……？”沉默了好一会儿，田大妈低声叙说：“说起来，按辈份他还是我侄儿，田教士叫田有金，十岁那年跟他老子上雨城府，途经永安宫——”
“哪个永安宫？”
“哦，不就是在我们公社与草坝公社交界处么，好大的一个地盘。”
六一去看过，永安宫天主教堂占地10亩，由法国巴黎远东教会1839年修建，尖溜溜的房尖，礼拜堂圆拱天穹，雕花的门窗，里面很关音，说话都嗡嗡响，外面则是宽宽的草坪操场，打篮球、踢足球的学生不少。大门口还有棵古榆树，两人还抱不住，在枝丫下有一口六角井，那水一年四季清爽可口，略甜丝丝的，一个中学七、八百人及周围几十户农民吃水都靠它。
田大妈继续讲下去：“路过永安宫，听见里面的风琴声就不走，硬要进去看稀奇，他爸只有他一个独儿，惯坏了，啥都依，要天上的星星都要站在屋顶上给他摘，当然依他。说来也有缘，他一进去就不走，看见一穷老头背十字架都累倒了，觉得可怜；又看见有洋娃娃在唱什么歌，他也跟到学。那个法国高鼻子神甫看他长得乖，嗓音好，就叫他唱。他唱了一个山歌：“八月十五月儿亮，撬杆（小偷）翻墙偷尿罐，瞎子看见人影动，聋子听见脚步响，爪手子去拿电棒（电筒），秃头说不要慌，我这里还有自然光。”一曲终了，欢喜得高鼻子眉开眼笑，对他爸说：“免费留在教会办的学校读书，好培养他的音乐才能。”他老子穷得丁当响，正没钱送他上私塾，但提出一个条件，学成后不准高鼻子把儿子带到外国去，不准离乡。然后才把他送进教会学校，果不其然，教会学校毕业要送他到法国留学，他老子整死不干，在家给他说了一门亲事，硬拉他回去拜了堂。他老子不久死了，他已入了教，又准备走，他老婆生娃娃，才没走成。以后解放，高鼻子被赶走了。可他中邪太深，迷上洋教，天天祈祷，经常作礼拜，几十年如一日。他把经书都倒背如流，半夜三更人都睡了他就祷告，就给我们焚香作揖一样，不过，神的名称不一样就是罗。”
“**********不是要横扫一切么？怎么白天斗完，晚上又让他——”
“你娃娃就不懂了，我们乡坝头啥都是假的，蒙哄上边的，做做样子，只有肚子才是真的。实际上他没惹你，你斗他干啥？又是本乡本土一族人，早不见面晚要见，三百年前是一家人。当然也要应付上边，闲起耍不住的人寻事开开心，取取乐，农村没啥，混混日子嘛……”
2.
批斗会上，武和尚把头刮个光亮，九个戒疤象九只怪眼横瞪，人虽瘦精寡骨，但精神抖擞，疾行如风。他有功夫，众人都不敢惹他，斗他更是做做样子，走走过场而已。第二个上来的是田教士，依然一副世人皆醉我独醒超凡脱俗的模样。第三个上来的自然是众星捧月的美人儿白玉兰。照例首先依次向毛主席像鞠躬，武和尚一弯腰低头，“咕”一声屁响，悠扬的余音在寂静庄严的气氛中，无疑象甩了一颗重磅手榴弹，惹起全场一片哄笑。一个民兵上前伸手拉和尚的胳膊，却象粘着了似的抽不回来，和尚暗运神力，此青年惊叫唤，和尚一放，青年抽手一看，手腕都夹青了，众人又是哄堂大笑，人群中不住地赞叹：“厉害，厉害，功夫真历害。”
田教士鞠躬还不算事，众人又叫他跪下祷告一番，划十字，口中要念“上帝保佑”。田教士跪得笔直，任人笑骂，灰蒙蒙的双眼下雨了，滴出一串混浊的泪。
最令人欣喜若狂，当然是白玉兰鞠躬。四下一阵嘈杂：“哟！好肥的屁股，肥得流油，象一对瓜瓢，快摸一把，揩点油回去炒菜都香些。”
“这个婆娘才叫婆娘，好软和，睡一觉死都值得，宁在花下死，作鬼也风流。”
“啥子回回不吃肉，猪又不是她的祖先，今偏要喂她吃点。”说完果然有好事者，提一熟猪头要喂白玉兰，白玉兰一反往常让人摸、捏都默默忍受，而对此却凤眼横睁，咄咄逼人，披头散发一边哭一边骂道：“那个龟儿子敢上来动手，老娘咬断他的手。”女人的骂，并没引起发疯男子的重视，一个癞痢头青年撕一猪耳朵，硬要朝白玉兰的嘴上塞，白玉兰一口咬着手指不松口，硬是咬下一截拇指来，痛得那小子在地上又滚又哭又嚎。众人这才清醒。队长指挥棒一转，矛盾交给知青：“洪玉环，你的阶级立场最坚定，敢不敢压下白玉兰的嚣张气焰？把她的脑壳按下去，你们知青哪个敢？”
按白玉兰的头谁下得手，下得了心？对白玉兰，住公房的四个知青是很熟悉的。自来的第三天，知青就断了菜。自留地倒是分了，每人二分，可不是马上种就马上收，农民生活很艰苦，粮食总产没变，可这几年人口猛增一倍，由原来的106人发展到现在的211人；公粮不变，增加爱国粮、忠字粮。虽说刚过年不久，三分之一的农户已基本断粮，全靠瓜菜代。有的人脸都成青菜色，可仍欺压更弱者，真不可思议。前不久又“捐款”，修主席像塔，家家有苦难言，哪有多余的菜给新来的知青。知青都怪农民个个都是吝啬鬼，洪玉环带头端个盆子挨家挨户地要，象个讨口子，每户看不过，多少给一点，什么一把青菜，两碗豆花，三个萝卜，四根笋子。第二次要怎么也不给，连队长也诉苦：“不是不给，一是没有多余的，你们吃了我吃啥？喝西北风？二是老婆当家，她不准我也没法，你们自己想办法解决。”
可每次走到白玉兰低矮的茅草房，白玉兰则都真诚欢迎，难为情地说：“我这烂房子，真不好意思，不请进去坐了。走，到我们的自留地任你们选。”白玉兰的自留地不大，只有四分多点，又栽了一部分玉米，黄豆，剩下的种青菜、萝卜、白菜、窝笋，套种红苕、黄瓜、南瓜、丝瓜，长得绿油油的硬是爱人，比队上哪家都好。可当下半身瘫痪的小女儿爬出来看客人，很有礼貌地叫叔叔、嬢嬢时，把四个知青弄得不好意思天天来要了。可白玉兰见他们两天没来，出工时总要顺便给他们捎一把什么菜。可今天不仅斗她，而且还要知青当先锋。谁能下得了心？这时队长带头呼口号：“不准白玉兰耍妖娆！”
“不准白娘子卖风骚！”
“火烧……油炸……”
“炮轰……打倒……”
农民口号有地方特色，即有本地土语，也有流行口号。农民呼口号时，也是洪玉环思想斗争最激烈的时候，去还是不去？去！可挣点表现，为打下以后调走的基础；不去，人都应讲点良心……哎，昧良心出于无奈。洪玉环心一横，站起身来：“我去。”蹬蹬上前两步走到白玉兰跟前，用僵硬的手使劲一按：“低头！老实点！”白玉兰惊慌地盯着洪玉环，似乎不认识似的，自语一声“阿门”，低下了头，似乎真有罪；洪玉环又按田教士乱蓬蓬臭哄哄的头；最后按武和尚的光头，老头纹丝不动，洪玉环再使劲，蜻蜓撼石，惊慌失措的眼睛和武和尚倨傲不驯的野性目光一碰，武和尚看见了少女的惊慌、乞求、天真、幼稚，和尚叹了一口气，光亮亮的头在她的手下自动垂下。这一手，把队长和社员们都惊呆了。洪广贵也紧随其后，依次按一下，骂一句“老实点”，以示阶级立场坚定。其他两个知青也争先恐后如此表演，赢来社员们的阵阵喝采。
六一一动不动，心里直发呕，跑到外面吐了半天才吐出几口清水，推说有病搪塞过去，干脆到邻近的一队陈波处散心。吃完夜饭已夜深人静，农夫忙了一天早已进入梦乡，六一谢绝陈波的挽留，踏着月光回家。今夜农历十六，月亮又大又圆，象一面铜锣挂在天上，白色的丝丝光线，给大地镀上一层银。万籁俱寂。今夜的月光又象一个车轮，在旋转、滚动，那缕缕的光线正是车轮的印痕。啊！月亮正从我的头上碾过、心上碾过，还要将碾多少回呢？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唐朝诗人张若虚《春江花月夜》中的两句，真绝啊，难怪陈波的父亲陈思文和闻一多先生极力推崇此诗，认为是全唐近十万首诗之首，誉称“孤篇盖全唐”。开头就不凡：
春江潮水连海平
海上明月共潮生
滟滟随波千万里
何处春江无明月
这里没有海，也看不到潮水与明月共生之壮观，可春江映月却展现眼前：青衣江象仙女的飘带，蜿蜒流波。白昼一江翡翠，此刻是满河淌银，闪闪生辉。
江流宛转绕芳甸
月照花林皆似霞
空中流霜不觉飞
汀上白沙看不见。
妙不可言，一副空旷寂静的夜景不正是写的今晚么？张若虚写这首诗时一定看到这种景色，眼前的一切都明明朗朗。六一折一根竹枝在地上写“明月照高楼，清光正徘徊”十个字，也看得清清楚楚。只是远山明月照着的地方，亮华华的。而阴影中的部分却黑幽幽的，反差巨大。一股股光柱象根根绳索，沿着光绳攀缘一定能爬上月宫，嫦娥就是这样爬上去的么？嫦娥奔月是美丽的传说，“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那是一定的。江边的雾很浓，很低，在亲吻着江涛，情深难分，迟迟不愿拉起纱幕。六一仿佛走进一个空灵的童话世界，若能把整个世界包括自己都凝固起来，永远是这般模样，成一个水晶透明化石，平静、美丽、诱人，该有多好。轻一点走，别踩动夜的神经，惊醒夜的梦，就象小酒店
的老头儿，双手紧紧扣着酒杯，嘴里喷着酒香叫：“喝，喝啊——”可手不松开，要慢慢细品，要让这幸福的时刻尽量延长，一口喝光就没喝的了。
六一醉了，被夜色陶醉，被自然陶醉。心融于自然，身子却飘飘然，象个游魂在黑白海中游渡，在波光上喘息，天地人溶成一体。忽然一阵轻风徐来，带来人的窃窃私语，象一把刀砍断悬晃的青藤，六一又跌落人间，回过神来，仔细循人语寻去，只见一农舍地坝中跪着一人。再一看，是田教士双手交叉在胸前，呆板的脸上溢出两滴水银似的泪，亮晶晶反射着寒光，正低声祈祷：“……仁慈万能的上帝，请你宽恕这些愚昧无知人的罪过吧，是魔鬼的嘴吐出的毒诞，迷住了他们的眼睛……”六一悄悄绕墙走开，深怕惊扰了这不平静的灵魂。
第二天，全公社都传遍，洪玉环降服了武和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