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城里表面上轰轰烈烈,实质上人一走茶就凉。乡下却是另一景象,中国农民纯朴、善良、忠厚、勤劳、节俭、守旧。他们对任何事情都不惊不诧,有明显得过于呆板。城里急风暴雨的**********运动,在穷乡僻壤只不过激起微微波浪,生产队长也是****小组长,换个名称而已。
六一下放的林口三队,社员都姓田,是一个大家族,虽然解放后就废除了族长,可老辈子说话还是很有权威的。队长田仁礼就是老辈子,变相的族长,他的话在队上就是圣旨。他们仍保留
着不少古老的习俗和传统。最使六一感到吃惊的是下乡不久遇到的一件事。
二道秧子薅过,稻穗就出了,再晒十几个太阳稻子变黄了,那就是秋收大忙季节了。就在这稍微空闲的日子,一个古老盛行的纪念日悄悄来临,农历七月十三至十五。七月半是鬼门关大开放鬼的日子,古老的山村家家户户烧钱纸。山民们真诚的相信,他们的亲人并没有死,只不过到另一个世界上依然生活罢了。六一的房东田王氏,老伴前年农业学大寨开田改土,放炮给砸死了
。大儿子参军十几年,二儿田二贵****中被打死,么女田金秀嫁到城里,只剩下她孤单单一个人。农民对知青上山下乡一般都比较冷淡,年轻一点的感到惊奇、新鲜,年老的只叹气:“又多了几个分口粮的人。”农户都不喜欢知青。可田王氏不在乎,她要!她嫌一个人闷得慌。
自从要来六一,她便把六一当成么儿看待,六一也似乎找到了妈妈,尝到了母爱。这年农历七月十三,天一擦黑,山村家家户户门外都烧起了火,开始为亡灵烧钱纸了。
“六一,你不为你死去的爸爸捎点钱花?”
六一愣了,父亲死了多年,钱从何寄去?父亲又如何收呢?田大妈弯着微胖的身子,用生铁铸成的钱凿子在裁好的草纸上打印冥钱,钱凿子在草纸上打上一串串铜钱的图案。专门来帮忙的老和尚田有武口中念念有词,手脚不闲。论辈份武和尚称田大妈为婶婶,岁数上却是哥哥。武和尚70岁,田大妈59岁。武和尚虽又矮又瘦却鹤发童颜,只是劳改几年背都驼了。几十年不间断地修炼,依然是坐如钟,站如松,行如风。无儿无女,一人饱全家安。12岁那年由于生活所迫,进大通寺当勤杂小沙弥,烧饭、挑水,青灯伴古佛,木鱼送青春。30岁那年,一天照例到山下草坝买一担青油,青油买好,被几个朋友拉到一家小食店,两盘花生米,几个素菜,一坛酒喝到夕阳西下,才醉醺醺地挑起一担青油,窜窜跌跌上路,刚出场西口不远,天就黑了,迷朦中听见有人呼救,先认为耳鸣,放下担子,仔细一听,又没有声音,刚要挑起走,这回听清了:“救人啦……快来人,有棒客(强盗)……”呼救的女声一下被捂住似的,断了。武和尚抽出扁担,精神一来,酒也被赶跑一半,仔细一看原来前面是慈云庵,是尼姑在呼救。武和尚几个健步跑上台阶,一推大门,别得死死的,立即一个纵步,攀上高墙,只见四个蒙面人正轮奸一个中年的师姑和一个年轻新落发的徒弟。武和尚气得七窍生烟,他认识此庵主持慧明师傅。而新招的徒弟只是听说,不想今日竟是如此见面,武和尚大吼一声,一步射下,挥扁担就朝蒙面人头上砍去,只听“噗”一声,天灵盖砍飞了,脑花四溅。其他三个蒙面人立即提刀扑上来,武和尚挥舞扁担,“忽忽”有声,三下五除二,又打翻一个,从墙上扯下一个,逃跑一个。扯下活捉的蒙面人面罩,大吃一惊,竟是保长。扯下打死的两个人的面罩,头一个是乡长,第二个是袍哥舵把子岳大爷的么弟,放跑的是地方保安团副团长。武和尚此刻酒全醒了,知道闯下了弥天大祸。为了不连累他人,蘸死人的血在墙上写:“杀人者,武和尚”。放了保长,丢下一担清油和一句“阿弥陀佛”,就外出浪荡江湖,走南闯北去了。
抗日战争一开始,由于有些功夫,就投军参加宋哲元将军的大刀队,战功赫赫。连日本鬼子都晓得有个又矮又瘦又滑的四川峨眉山和尚(误传,其实大通寺不在峨眉)最厉害。一次连劈四个鬼子头,自己胸口也挨一刺刀,回重庆陆军医院治好后,又参加张自忠将军的卫队。特意在治愈的胸口刺一青龙张牙舞爪,在左右两臂上刺一付对子。上联“戚继光平倭寇”,下联“武和尚杀鬼子”。
张自忠为国捐躯时,卫队全体阵亡,武和尚半夜从尸堆中醒来,摸到一座寺庙里隐藏半年,命保住了,可人成了残废。回到重庆,重庆政府要他体谅国难,只发一张荣誉证书和一枚勋章,自谋出路。武和尚又拖着半残的身躯云游四方。
解放后,武和尚人也老了,才回家乡,在大通寺依然打杂,挑水诵经,准备安度晚年。不想****五反,又把他抓起来,原因很简单,国民党烂兵,判刑十年。63年放回来,大通寺已人财两空,只剩一间空旷大殿。他一人就在殿内用乱石砌一周围墙,算是家,自戏三石一口锅,四石一间床。**********一开始,公社为了宣传需要,要在村口大队部门口,又是通公社的咽喉道上,修一座主席像塔,需一些砖瓦、木料、石块,又看中了附近的大通寺。武和尚彻底还俗了,连锅也没有,队上只好把他安顿在旧水磨房,不再出工,收点磨面、打米费过活。在和田大妈办移交的头一天,两人就吵了一架,倒不是田大妈舍不得这轻松的活,这活是田大妈主动辞掉的。田大妈家与磨房相距两三里,那时农业学大寨,白天磨洋工,天不黑不收工。收了工,农民才有时间磨面、打米,于是“田大妈打米罗”,“田大妈打面罗”吼个不停,50多岁,打个火把,爬坡上坎的很不方便,把家搬到磨坊,又怕家里掉东西。守着家,又照料不了磨房,前后为难。钱又不缺,儿子每月寄二、三十元,不如在家喂点鸡,下个蛋,喂两只猪,自由、舒服。武和尚一来,田大妈当然高兴才是,可是问题出在团鱼上。
青衣江古称沫水,此江特产一种鱼,又大又肥,俗称江团。肉特别嫩,一下锅就软皅。若用纸包起,十层纸油都要渗透。它的裙边是金黄色的,而不是一般江河的暗褐色团鱼,此裙边再大的火也煮不软,而是脆沙沙的,切成丝凉办吃是最上品。传说历朝均为进贡品。这天移交完毕,磨子突然停止不动了,田大妈好生奇怪,跑到水闸处一看,一只硕大的团鱼冲来,把水口堵住了,水朝侧边白白流出。
“快来,武师傅,你跑到哪里去了?”
武和尚则在磨子下木转盘处应道:“来了,来了,啥子事?这水车我检查了,是好的。”
“你检查个啥?方向都没搞清楚,问题在这儿,快!好大的江团哟,逮起来平分,吃安逸。”
武和尚深一脚、浅一脚从大喊大叫的田大妈裆下钻出,一看:“呸,霉了,从女人的胯胯下钻出。”
“女人又咋?你才霉了,一辈子老光棍,连女人是啥滋味都没尝过,还封建,没劳改好。”
“劳改又咋啦,老子打的是日本鬼子,打鬼子都有罪啦?老子这辈子还没想转呢?”
“没想转?今晚睡在这磨子上就想得转了。哎哟,快,看团鱼跑了。”武和尚赶拢一看,哎哟,好大的一个江团,有二尺长,卡在水闸口动弹不得,唯四足乱动,伸头缩脑。武和尚运足气,“嗨”一声把江团抱出水闸,估计有100斤。“快抱上来,我来帮你接。”田大妈高兴得直呼喊。武和尚理也不理,抱起江团就走上来。欢喜得田大妈啧啧称奇:“啧,好大的江团,我这辈子见的江团不少,可头一次看到这么大的,哟,他侄儿,哎,他大哥,你人老心红,看不出你还有这么大的力气……”武和尚把江团搬进磨房,已有点喘气,放在地上一看,江团背都黄了,上面依稀还刻有字:“大明万历x年……张xx善士放xxx”等字样,田大妈欢喜得上气不接下气;“好福气,他大哥,你头天来就进财,这东西营养得很,城里人最爱出高价买来吃。咋个?你不想卖?”田大妈一瞧,武和尚厌恶的皱眉,认为说到钱不高兴,忙改口:“对,卖不得,一卖全队的人都晓得,大家都分一股,还有你我的么?对,我去拿刀来,剖开,腌来过年吃……”一面说,一面转身回房寻刀。武和尚再次深深吸一口气:“嗨”一声把江团背上,朝外走去。田大妈寻刀追上来,一面追一面吼:“武和尚你要背到哪里去?一个人独吞不行的哇……”武和尚干脆一溜小跑起来,江团的凸背在武和尚背上翘起,颠过去滚过来,可武和尚双手象铁钳一般,死死扣着江团的边,跑到悬岩边,往下一侧身,只见江团坠下,溅起丈把高的水柱。等田大妈跑拢一看,下面是黑幽幽的鲤鱼潭,只冒出一股昏水,又逐渐飘走,一切又归于前。煮熟的鸭子飞了,到口的肉倒了,看到白花花的银子化成水。田大妈一把死死抱住瘦小弓腰驼背的武和尚。武和尚怕她的刀乱动,又添一疤,也一把紧紧地搂住胖胖的田大妈,一只手紧紧抓住田大妈肥壮的手臂用劲挽。田大妈却不让他得手,使劲贴着他……此刻正是炎炎夏日,武和尚除了那条粗布短裤遮住一截躯体外,全身上下筋络毕现,一律呈古铜色,身上十多个伤疤象十多个奖章,熠熠生辉,周身象一截黄铜,油光闪闪,水珠儿沾不住,苏茅草割不开;田大妈则一件薄薄的阴丹布衣服,硕大的****挤得武和尚痒酥酥的。他便贴得更紧,把田大妈的****摩擦得胀鼓鼓的,象给婴儿喂奶。多少年,遗忘了的感觉又回到她身上,不知道,只感觉到原始的人类本性的骚动,无意识地将丰厚的腹部也贴上……
2.
从此,田大妈象掉了魂似的,三天两头朝磨房跑,开头人们还认为是替磨房介绍顾主的事,可一跑就是一年。武和尚也经常来向田大妈“讨教”或借点什么东西,帮点什么忙。今晚他就专程来帮田大妈印制冥钱。他的方式简单又实惠:拿一张十元的人民币,迅速地在草纸上一排一排按过,代替了最复杂最精致的造币印刷术。一张草纸可印二十张十元券,一沓草纸不下百张,总有好几万元。可等武和尚将十元币小心还给田大妈后,六一在印过的草纸上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有,也许只有鬼才看得见。“来,六一,帮你田大妈写字。”
“写啥字?”
“给你田大伯写嘛。”
“咋个写?”
“就给邮局寄信一样嘛,不要把名字写错了,错了就收不到。那年儿子出差,媳妇寄钱来,把我的名字写错了一个字,邮局硬是不拿钱,逼得我跑到公社开证明。”
“田大妈,地址又咋个写呢?”
“嘿,乖娃子,世上有,台上有,地下也有嘛。”田大妈从前爱看旧戏,牛鬼蛇神模样虽怪,万变不离其宗。“阴曹地府的建筑、街道,号码都按世上的人写,如房子在水中的倒影一样,写好念给我听。”写完,田大妈很满意,武和尚也直夸字写得好。咋个寄呢?邮局是不会寄的,阴间的邮局是“西方引魂童子”。
“傻娃娃,寄就是烧嘛。”
田大妈和武和尚紧挨着跪在点燃的火堆旁,夜风把火苗刮得明明灭灭,黑灰幽灵般地狂舞,随风扶摇直上,消失在黑暗中。冥冥空中,是否有田大伯的一双手在接钱,在蘸着口沫点钞票,还一面哈哈大笑呢?六一不得而知。只感觉到黑暗中似乎到处都是眼,盯着一捆捆的钞票,一阵凉风刮来,使人毛发陡然挺立,周身一层鸡皮疙瘩。武和尚在一旁念念有词,田大妈不时抛几张零星钱在圈外,说是给孤魂野鬼的,以免纠缠争夺田大伯的那份钱,田大伯人老体弱,不是那些阴世流窜犯的对手。六一好奇地问:“若他们争钱打起来,还得麻烦阎王爷派警车,镇压不成?”
田大妈一本正经地说:“那当然,不然养那么多官,庙里供那么多菩萨干啥!”说完又低声对并不存在的田大伯嘱咐:“钱要匀着用,不要被你的那些不三不四的酒肉朋友又拉进馆子……”六一开始觉得可笑,可不知是进入了角色还是现实想象逐渐充实起来,六一不禁想到阴间莫非也搞运动?也有孤儿?孤儿又怎样生活?上山下乡么?
那一夜特别长,六一眼睁睁地想到天亮,也没想出个名堂。天一亮,尖利的口哨声和队长粗旷洪亮的吼声一同响起来:“出工罗!——”住在坝上的人吃了饭开始站在门外等吆喝,吸烟的吸烟,闲说的闲说;三三两两,不知在摆些啥?好半天才听见队长短促而愤怒的吆喝:“社员们开会罗!”六一不明白出了啥事,起了床也不见田大妈的影子,心想开会她倒很积极。泡一碗冷饭吃了,赶到半坡的队上公房开会,一拢就被挡住了:“你回去,没你的事。”
“咋个?队长不是说开社员大会么?莫非我不是社员?我今天偏要参加,工分你是不敢给我少的。”那年头开会统统计工分,所以六一当然不能放过不劳而获的机会,就硬闯进去。只见田大妈和武和尚站在中间,队长正声调高亢,中气十足:“……昨晚基干民兵田有红他们跑来报告,我还不相信!一去看,咳!得了,两个人抱得紧紧的,在堂屋前公开亲嘴,呸!伤风败俗!我们队历来是干干净净的,我们田家可从来没有出现过侄儿调戏婶婶的事啊!”
田大妈脸红筋涨头埋到胸前,似乎在寻地下的缝,而武和尚本来佝偻的背,反而挺直了些,说:“我们没乱来。”
队长大吼一声:“还要咋个算才乱来!你还要发展到你们重叠起才算事?问题就是你坏,你******花和尚……”众人开始注意他们俩,仿佛是天外来客,或一对动物中的猩猩。此刻人们开始骚动,从各个不同的方向吐唾沫,雨点般地打在他们身上。再接着是:“狗脸皮,猪狗畜生!”……一连串低级下流的漫骂,子弹般的射向武和尚。在对武和尚进行了一番热处理之后,该进行冷处理了。队长当众宣布:“取消武和尚六个月的口粮供应,赶出水磨房。”
断粮,无异判死刑,赶出水磨房到哪里安窝落脚?天生万物都是雌雄相亲,人间反而都是男女戒备,老年男女便是如此,似乎老年人就不该有风流韵事。特别是武和尚,既然叫和尚,头上明显还有九个戒疤,不就为的戒人律己?年轻时候没乱来,为何到老了还变成情种呢?这其实很简单,当年出家当和尚,信奉佛祖,人为强压****而已,并非没有欲望,而到年老孤单感袭来,那被压抑的欲望便复活了。此刻武和尚挺胸抬头,一语惊众:“报告队长,我们商量好了,要申请结婚。”无疑这等于甩了一颗重磅手榴弹。“放屁!那不是乱伦么,休想!”队长半天才回过神来。
“田王氏并不是本地人,田仁禄和我虽说一族可早出五服——”
“不行!我说不行就不行,看来是你勾引、调戏田大嫂的,是不是?”众人也起哄,可武和尚是久经沙场的老将,不惊不诧不理不睬不回答,队长又指挥人马从薄弱环节突破:“田大嫂,你老实说没你的事,不老实说,我们就给你儿子写一封信,给你儿子队伍上的领导写一封信,就说你不是贫农,而是反革命,国民党匪兵的老婆子,把你儿子一家人弄回农村来,看你每个月还拿得到二、三十元钱不?”
田大妈惊慌地抬头连连摆手:“不要写,不要写,我不和他结婚了,不结婚了。”队长的专横没有置武和尚于死地,而田大妈的一句反悔的话却要了他的老命,他的脸色顿时变成土色。就在当天晚上,武和尚走完了他生命的最后一步,跳下了鲤鱼潭。队长第二天带人来赶他出磨房时,在鲤鱼潭水面上发现武和尚古铜色的尸体,流水竟没有把他的尸体冲走。真是怪事,有人说武和尚有道法,有人说他死不离故土,打捞时才发现,他脚上拴有一股棕绳,提起棕绳,吊出一块百多斤的大石头。
田大妈从此变得疯疯癫癫,常常独自一人在漆黑的深夜和赤日炎炎的中午跑到鲤鱼潭边岩石上站着,泥塑一般。不到两年,田大妈头发全白了,稀稀疏疏象个尼姑秃头。终于有一天早晨,六一在鲤鱼潭发现了田大妈飘浮的尸体,死法与武和尚如出一辙,也是石头上拴棕绳,绳套脚杆。六一要把田大妈埋在武和尚墓旁,而队长不同意,派人拖来埋在已故丈夫田仁禄墓旁,等于合葬,并刻一个碑。武和尚则连碑也没有,一个草席卷来埋了,堆了一个土包在鲤鱼潭边而已。这样他才真正安静,日夜听浪打细语,波滔述说。六一每年7月14日都采些野花放在土堆前。听说改革开放后,台湾有两爷子来寻他,只寻到他的坟土堆,白发老者出钱叫人重新安葬、立碑,仍葬在老地方,然后走了,一步三回头,老泪纵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