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云是宏兴机械厂的职工,从二十一岁那年进厂,至今十二年。乐家两辈子都在宏兴机械厂,先是姐姐乐婷顶替了病退的母亲,等乐云成年后,乐父又以儿子进厂接班为交换条件,从机械厂提前退休。
进厂后的乐云,虽然一直很努力,但不知什么原因,一直只是个普通工人。一直到两年前,由于工厂管理的混乱,导致姐姐乐婷和姐夫一起死于意外,这才让乐云抓住机会,在厂子里大闹了一场,除了替外甥拿到了国家规定的抚恤金外,也让自己成为一名车间副主任,从而实现了从工人到干部的转变。
在乐云的车间里,正主任已经老了,再过一年半载就会退休,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乐云会接班,成为宏兴机械厂最重要车间的最年轻主任,乐云相信,自己的前途会一片光明。
在这样的大好形势下,谁能想到,晴天一声霹雳,机械厂居然要垮台了,从去年下半年开始,厂子里就开始半停产,除了厂部少数领导干部,绝大数员工都是只拿一点基本生活费。到了今年,形势越发严峻,过去两个月里,机械厂连这点微薄的生活费都停了,一个数千人的国营大厂,说关门就关门,就那么死气沉沉地摆在那里,十天半个月的见不到一个人影,冷清得像个荒原一样。
老话说得好,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就在乐云在家待业的时候,妻子李爱霞工作的黄宣市纺织厂也黄了,而且和机械厂的停产待复工不同,已经亏损多年的纺织厂这一次是彻底倒闭,市里面派出来的工作组已经入驻纺织厂,开展破产倒闭的准备工作,妻子的下岗已成定局。
这一来,夫妻两个都丧失了生活来源,只能呆在家里坐吃山空。而且,工作这些年,乐云和李爱霞并没有什么积蓄,结婚、生孩子,工厂分了新房要装修,自家孩子大了要上学,再加上亲朋邻里之间的婚丧嫁娶,工厂领导那里的人情往来,这林林总总的开销,总是让乐云两口子的存折上处于一种在三位数和四位数之间徘徊的状态。以前还年轻,两口子又都是国营厂里的正式工,到也不会为此焦虑,整天乐呵呵的,谁也不会想未来有一天会遇到这样糟糕的局面,事到如今,后悔也没用了。
都说“贫贱夫妻百事哀”,两口子都下岗,心情本来就不好,再加上两人都无处可去,只能呆在家里,这大眼瞪小眼的,于是乎夫妻俩个吵架拌嘴的机会就特别多。昨天晚上,两口子又干了一架,李爱霞一气之下回了娘家,只剩下乐云一个人带着九岁的儿子看家。没办法,今天清晨,乐云只好一大早起床给儿子做早饭,等儿子吃完,又骑车送儿子去上学,然后跑去工厂转了一圈,看看有没有复工的消息。
一圈转下来,回到家已经是十点半,乐云在家属楼下停好自行车,就看见自家老婆在阳台上晾衣服,他的心里松了一口气,这个泼妇总算是回来了,还好,省得自己还得跑到老丈人家里去接人。
进了家门,妻子李爱霞出人意料地没有给乐云脸色看,反而主动招呼道,“回来了啊,赶紧去把鱼收拾一下,再放到冰箱里面冻起来,晚上给孩子炖汤喝。”
“哪来的鱼?”乐云疑惑地走到厨房,往一个红色的塑料大盆里面瞄了一眼,看见一条约莫三四斤重的大鲢鱼正一动不动地窝在水中,偶尔冒个水泡,证明自己还活着。
“哎呀,你动作快点呀,现在鱼还活着,等死了就不新鲜了。”李爱霞一只手端着洗衣盆,另一只手上搭着几件晒干的衣服,走过来轻轻推了丈夫一把,催促道。
看见老婆心情好,乐云也不愿意破坏气氛,脱掉身上的夹克衫,撸起袖子就进了厨房,一边动作麻利地刮着鱼鳞,一边大声地问道,“爱霞啊,这鱼真大,多少钱买的?”
“我大姐给的,”李爱霞坐在客厅沙发上,仔细地将一件件衣服叠好、抚平,头也不抬地回应,“我正要跟你说这事呢,我姐他们家发财了……”
“什么?”乐云现在就听不得和“钱”有关的事,他拎着菜刀走到厨房门口,半疑惑半开玩笑地询问,“你大姐是捡到钱了?还是中大奖了?”
“胡说什么呀?”李爱霞冲着乐云翻了个大白眼,答道,“我姐夫不是下岗了嘛?前段时间,他找到一份新工作,你猜猜,他两个月挣了多少?”
“多少?”乐云被勾起了好奇心,马上凑趣地提问。
“三千五!”李爱霞骄傲地回答,似乎那钱是她挣得一样。
“多少?”乐云这次是真的吃惊了,追问声大了许多,声音中充满了诧异。
“三千五!!!”李爱霞很满意丈夫的表情,以更大的声音再次回答。
乐云的脑子有点发蒙,黄宣市的经济不发达,此时的月平均工资不过三四百元,两年前是机械厂最红火的时候,当着车间副主任的乐云,连工资带奖金,最多一个月也没有超过七百元,两个月挣了三千五百块,这在黄宣市确实是个天文数字,都能顶的上自家两口子下岗之后一整年的生活费了。
用拎着菜刀的手擦了一下额头的汗,乐云声音有点发颤地问道,“姐夫找了份什么工作,你给我说说看!”
李爱霞似乎早就等着这句话,闻言立刻站起身,将丈夫拖到客厅的木质沙发前坐下,开始介绍姐夫家的发财大计。
原来,去年底的时候,黄宣市引进了一家港资公司,主营产品是一位东北著名笑星代言的保健品“蚁神酒”,但是与一般的公司不同的是,这家名叫“星港保健直销集团”的香港公司,采取的是国内比较少见的直销模式,每个代理蚁神酒的销售员不仅能够拿到丰厚的提成,而且支付的预付款只要存满一年,之后除了返回本金,还能根据预付金额不同,分等级按月领取不菲的利息。
听完介绍,乐云有点迟疑,看着口干舌燥正在喝水的妻子,犹疑的问道,“这事情靠谱不?怎么听着有点悬啊?”
“什么呀?怎么不靠谱?”李爱霞“嘭”的一下放下茶杯,不满地反驳道,“我姐夫说,星港公司是全国有名的大公司,不知道有多人想进去。这次他们又开始招工,好多人都在报名,就连市委市政府的人都在托关系!”
说着,她从随身的提包里翻出一张报纸,“你自己看看,报纸上白纸黑字写着,连市领导都说这是一种新型的经济模式,是具有生命力的创新,是让人民共同走向富裕的捷径……”
这是一张《黄宣日报》,乐云从老婆手里接过,开始仔仔细细地研读。李爱霞没有打搅他,而是悄悄地从他手上接过菜刀,自己到厨房收拾那条鲢鱼去了。
等到午饭烧好,夫妻两个已经决定,下午就去星港公司找工作。本钱嘛,自家是没有,不过乐云的姐姐姐夫前两年为国家牺牲了,工厂给了一笔三万元的抚恤金,现在就在乐云的手上。虽然这笔钱是外甥的,自家只是一个监护人,但自己这个做舅舅的又不是给他贪污了,只不过是拿来用用罢了,到时候再还回去,如果赚的钱多,那就考虑给他点利息呗。
急匆匆地吃完午饭,夫妻俩个收拾了一下屋子,换了一身出门见客的干净衣服,就准备动身,可是就在这时候,门外传来了敲门声,还伴随着一个正处在变声末期的公鸭嗓子,“舅舅、舅妈,在家吗?我是乐子!”
夫妻俩一愣,下意识地收起茶几上那张三万元的存折,互相对视了一眼,心里不约而同地嘀咕,“他怎么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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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人就是刚刚退学的苏子乐。
在决定要从舅舅家里拿回那笔抚恤金之后,苏子乐并没有愣头愣脑地直接上门,而是花了几天时间反复思考,做好了各种准备才胸有成竹的前来舅舅家拜访。
此刻,苏子乐一进房门,就感觉到屋里的气氛不对,眼前的舅舅舅妈看样子就是准备外出,而且眼神中还带着一种莫名的闪烁,似乎有什么事情让他们心虚。
他心里有些疑惑,但也不好多问,只是按照礼节向两口子打了招呼。而乐云两口子反应很奇怪,既没让座,也没倒茶,舅妈李爱霞直截了当地发问,“乐子,你怎么来了?”
倒是舅舅乐云还带着点关心,“乐子,今天怎么没上课?还是学校里出了什么事情?”
苏子乐就那么站在门边,闻言耸耸肩,笑道,“舅舅,我前两天就退学了。”
“什么?那你以后怎么办?”李爱霞的反应很快,立刻想到这家伙恐怕是个累赘,家里现在这个样子,多一张嘴就是多一个巨大的包袱。
乐云也很吃惊,不过对自己的外甥总有那么一点疼爱,他见事情一下子不可能说完,干脆让苏子乐先进屋,自己先在客厅的木质长沙发上坐下,这才皱着眉头说道,“不上学怎么行?再说你打小成绩就好,就这么不上了,将来你自己会后悔的。”
苏子乐规规矩矩地坐到旁边的单人木沙发上,这时候就双手一摊,道,“厂子里连着几个月不发钱了,家里的情况您也不是不知道,以后就是考上了,我也上不起……”
李爱霞很精明,立刻反驳,“不对吧,我记得你爸妈应该还有点积蓄,当时办后事的时候,我看见存折上还有差不多一千七八百块,怎么这么快就没了?”
一旁的乐云也没多话,只是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拧着眉头看着苏子乐,想看看他会给出一个什么说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