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外表看,卢振洋长相一般,最大的缺陷是有点龅牙,尤其是他大张嘴巴的时候,门口的两颗大板牙在红色牙龈的衬托下,就十分显眼,让人不忍直视。
苏子乐微微撇开视线,再次重复道,“卢老师,我要退学!”
声音不大,语调也很平和,但任谁都能听出苏子乐话语中的决绝。
卢振洋闭上龅牙嘴,深深吸上一口气,压住心中的惊涛骇浪,声音干涩地询问,“为什么?家里出了什么事情了?苏子乐,你能跟老师说说吗?”
苏子乐摊摊手,做了个无奈的表情,道,“老师,我家里的情况你知道,父母都走了,厂子眼瞅着也要垮,我都已经连着两个月没拿到生活费,什么时候能拿到我也不知道……所以,我现在得想办法养活自己!”
卢振洋一阵语塞,半响,他呻吟着说道,“你就不能坚持一下吗?老师也会帮你!”
苏子乐很感动,他知道卢振洋不是说说而已,但他还是苦笑着反问,“老师,您能帮多少?这半年您能帮我,可是以后呢?考上高中就不是义务教育了,大学的学费更贵,这些对我来说……”
“不,你想错了,以后你可以争取奖学金,”卢振洋挥手打断自己的学生,他似乎想到了解决方案,眼眸亮亮的看着苏子乐,激动地说道,“市一中和实验中学都有奖学金,而且还很高,完全能维持你的生活!”
苏子乐知道对方说的是真的,但他也是真的不想上学了。二十年没有读书,现在重新让他坐进课堂,只是一堂课的时间,他就觉得这是一种莫大的折磨和痛苦,这种感觉简直是要了他的命。因此,虽然明知卢振洋的好意,苏子乐还是坚决地回答道,“老师,我不想上学了,我今天就是来告诉您一声!”
顿了顿,苏子乐以一种超越同龄人的成熟神态,平静地告诉卢振洋,“卢老师,我很感谢您,但是,我现在真的没办法继续上学!古语有云,仓廪实而知礼节,如果连吃饭都要靠别人施舍,老师,我想您应该明白,这种感觉真的让人很难受。”
卢振洋沉默了,他也是苦孩子出身,当年家里困难,他也一度想要辍学,要不是乡下的父亲挥舞着烟筒子把自己赶回学校,自己哪能会有今天?
不给卢振洋更多的反应时间,苏子乐继续说道,“卢老师,我要是真的想读书,社会上还有成人教育,只要我一心向学,我完全可以一边工作一边自学。老师,相信我,读书未必一定要在课堂!”
教师办公室很大,有二十多个教师在这里集中办公。当卢振洋和苏子乐交谈的时候,许多老师都在一边做着自己事情,一边支着耳朵听他们之间的对话,这是他们繁重工作中的一种乐趣。但这一时刻,所有的老师都从自己的案牍前抬起头,目瞪口呆地望着眼前的少年:正在拔个的身子高高瘦瘦的,肩膀窄窄的,一脸稚气的脸蛋上还留着淡淡的绒毛,可是说话间的语气、神态,还有那明亮而又执着的眼眸,却让每个人都能感受到他的成熟和沉稳,让人恍惚间,会以为卢振洋是在和一个成年人在进行平等的交流。
卢振洋还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情况,也是第一次看见苏子乐这样不同寻常的一面,一时间,他的脑子有点发木,只能呆呆地看着苏子乐给自己鞠了一躬,然后大大方方地转身出了教师办公室。卢振洋的全身涌起一股无力感:这是个好学生,勤勉刻苦、聪明有礼,唯有的缺点便是去年父母过世之后,整个人变得阴郁沉默。但即便是遭遇了如此重大地打击,这个学生依然发奋学习,在班上的成绩保持名列前茅,如果没有意外的话,苏子乐完全可以考上市一中这个全市最好的高中。现在嘛,真是可惜了!他在心里这样遗憾地想着。
走出教师办公室的苏子乐也很遗憾,不是为了退学,而是为了愧对卢振洋。对他来说,卢振洋是个很特别的人。在前世,苏子乐考上了市一中之后,就在卢振洋的帮助下,争取到了奖学金,为自己极大地减轻了负担。不仅如此,若干年后,在黑道混得风生水起的苏子乐,还在南方的一个城市偶然遇见了卢振洋。那个时候,曾经的卢老师已经转身成为一个成功的商人。处变不惊的他,装作没有认出这个已经成为杀人犯的学生,却在酒会中间,寻出一个无人的空当,悄声说道,“你应该去做个整容!”
“没钱啊,老师!”苏子乐的回应显得有点没心没肺。
“你个混小子!”苏子乐至今还清楚记得卢振洋当时的神态,有点无奈、有点心疼,随着这声斥骂,一张卡片借着两人握手告别的机会,顺势塞到了自己的手中,“赶紧去做手术,别耽误了!”
那是一张不记名的银行卡,里面有十万元钱,这笔钱苏子乐一直没动,因为他压根不缺钱。他只是把这张卡随身带着,就当成一份友谊的象征。不过,他还是又一次听从了老师的教导,偷渡到韩国做了一次整容手术,让自己彻底变了个样。
也因为这份情谊,一向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苏子乐,还抽空打听了一下卢振洋的消息,才知道,他的卢老师因为妻子出轨,一怒之下离婚辞职,从黄宣市只身南下,倒是闯荡出一个亿万富翁,最后成为进出口贸易的大鳄。
想到不久之后就要带在卢振洋头上的绿帽子,苏子乐在心里叹口气,这种男男女女的事情最不好说,谁都没办法。卢振洋的妻子他也见过,谁能想到那样一个清纯可人的知识女性,也会红杏出墙,找的还是一个比自己大十三岁的男人?是怪卢振洋太忽视家庭?还是怪那个女人太荡漾?
一路胡思乱想地回到十四班教室,课间操已经结束,走廊上传来轰隆隆的脚步声和学生们嘻嘻哈哈的打闹声。他们三五成群的涌入教室,有些活泼点的,还故意在门口挤成一团,你推我搡地想要抢先一步进入教室。
苏子乐没有理会这些还处在青春期的同龄人,从父母过世之后,他的人生变得灰暗,整个人也显得阴郁寡言,浑身透出一股生人勿近的气息,让同龄人们不自觉地躲开,因此他在班上的好友不多,他也不会想着什么告别之类的煽情活动,只是抓紧时间自顾自地开始收拾课桌,准备立刻闪人。
一只手在苏子乐肩头上重重地拍了一下,问道,“乐子,你这是在干嘛?”
苏子乐回过头,看见一张硕大的胖脸,那是他在班上不多的好友之一,华涛涛。他抓着对方的胖爪子,顺势往前一拉,“涛子,你来得正好,我这里的资料全给你,你找时间搬过去吧。”
“干啥?你自己不用了?”胖子都爱出汗,仅仅是一节运动量不大的课间操,就让华涛涛的脸上挂满了汗珠,抹去一把又一把。随后,他一屁股坐在苏子乐的座位上,诧异地看着苏子乐的动作,好奇地问道。
看着那张可怜的椅子在华涛涛的肥臀下,发出吱吱呀呀的刺耳摩擦声,苏子乐一阵牙酸,忍不住在对方厚厚的肩膀上锤了一拳,佯装发怒,“动作轻一点不会啊,别我要走了还得赔学校一张椅子!”
“走?你要去哪?转学?”华涛涛是个很聪明的家伙,不然也上不了十四班,他压根不在意苏子乐的击打,脑袋瓜子一转,立刻就抓住了重点,有点疑惑地追问。
“我退学了,今天就是来学校打个招呼的。”苏子乐轻描淡写地说道,手上的动作一点没停,他要赶在下一节课开始前离开,时间不多了。
“啥,你退学了?”
随着华涛涛的高亢声调,整个教室瞬间安静,许多同学都石化了一般看着苏子乐,似乎看着一个怪物。也难怪他们觉得不可思议,实在是这种事情发生在十四班的概率太低了,几乎可以说为零,在这些十几岁的优等生眼里,不上学简直意味着世界的崩溃,不上学还能干什么?那人的一辈子不都毁了吗?
苏子乐没回答这个问题,上课铃声已经打响,老师马上就要进来了,他快速地跟华涛涛说了一句,“有空来我家找我,到时候我再跟你细说。”
说完,他一把抓起书包,匆匆地从后门溜出了教室,在迎面走来的教师们的意味深长的目光中,他低着头跑出了教学楼。
外面的天气很好,黄宣市的春天已经来了,春光明媚、阳光和煦,满地的桃花杏花迎春花,带来点点幽香,一股股地往人的鼻子里涌来,让人不知不觉地沉醉。
离开学校的苏子乐用力地吸了一口气,努力感受着弥漫在周围的春天的气息,一路哼唱着走回自己家。从现在起,他要为新生活开始打拼了,加油啊,苏子乐!
可是,从哪里开始呢?
第一步该怎么做?是去打工?还是去做小生意?
打工,苏子乐想都没想过,上辈子的二十年黑道生涯,早就让他明白了一个道理,哪怕是做到打工皇帝,也不如做自己的老板惬意。
所以,做生意是自己唯一要走的路,而且做什么,乐云已经有了一个大体的想法。不过,在这之前,有一个很重要的问题要解决,那就是本钱!
在班主任卢振洋面前,苏子乐其实没有说实话。虽然过去这段时间,苏子乐确实没有拿到工厂给的生活费,但没娘的孩子早当家,平时生活节俭的他,家里还是有点儿积蓄。最重要的是,父母因为生产事故牺牲后,工厂给了一笔抚恤金,虽然不多,也有三万块,在九十年代中期,这笔钱足够做些事情了。
现在,苏子乐要做的事情,就是想办法把这笔钱从所谓的监护人手里拿回来,只要能拿回这笔钱,那么做生意的本钱就有了,苏子乐就可以堂堂正正地开始追求自己梦寐以求的新生活!
要钱去!要钱去!要、钱、去!
一边琢磨着这次讨债(要钱)将会遇到的情况,一边设想着自己的应对方案,苏子乐将肩头的书包一甩,迈开两条大长腿,迎着春日灿烂的阳光向前奔跑,少年的身影在柏油路面上拉出一条美丽的弧线,在点点金光中不断跳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