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3 沉默（杨曼）
我坐在床上，双手抱膝，怔怔地望着窗户外的一方蓝天。
距太极殿上的那场庆功宴，已经有将近十天了。我扭着的脚，早就好了。其实不是那么严重，只是轻轻地扭了一下，回到这齐王府里来用热毛巾敷了一夜，第二天就已经消了肿，第三天就已经可以下床行走了。
当时我哭了，不是因为痛，而是因为我一直就很想哭，于是一旦有了这个借口，我就放心舒怀地哭了出来。
元吉——我的丈夫——给我敷脚的时候，我没有说话。第二天他看我的脚消了肿的时候，我还是没有说话。第三天我下床的时候，我仍然没有说话。
说起来，其实我向来就很少跟他说话——事实上是我跟这齐王府里的人都很少说话。大家都觉得，我这个齐王妃，是个很少说话的人。可以用点头、摇头或使什么眼神、打什么手势就能表达清楚的事情，我都不会开口去说。
不过，即便如此，自从太极殿庆功宴跳舞扭伤脚以来，我说过的话也实在是太少了——事实是，从那以后，我一句话都没再说过！我好像是哑了一样，平时做动作可以不说的话固然不说，现在却是连必须开口说的话我也不说了。元吉跟我说什么，不能做动作回答的，我索性不答；就连能做动作回答的，我却连动作都不做了。
于是，当他问我：“还痛吗？”我只是低头盯着自己的脚看，不吭声，也不动。他却也不再问，只是默默地给我敷了脚，然后就默默地离去，第二、第三天再默默的来看望，然后仍是再默默地离开。看来他知道我在故意不搭理他，他也就报之以不搭理我。
这也好。反正这种默默相处的日子，成婚近四年以来，我们之间已经度过了很多。更不要说，我不想他来问我，为什么要主动答应跳拓枝舞，为什么还要跳得那么高难度，先后把胡旋与胡腾都夹杂其中，为什么偏偏在经过……那个人……的时候摔倒，为什么，为什么……虽然对于这些问题，我全都能找到完美的借口——是的，是借口，不是真相——，但如果可以不编织任何的借口，那当然更好。
我是个很懒的人，我宁愿他什么都不问，或者问了我也什么都不答。除非，这会让他感到很怀疑。不过，说到底，他现在什么都不问，难道不恰恰正反映着他已经很怀疑——或者更准确地说，他对某些事情，已经确定无疑得……不需要再问——了么？
将近十天过去了，我们之间沉默不语的对峙，仍在持续着……
窗外射进淡淡的阳光，落在窗台前书案上的一张信笺上。
我的眼睛，仍是向着望着窗外的那方蓝天；但我的心，却似乎有属于它自己的眼睛，盯着的，是那张信笺上的笔墨。
那是洛姐姐写来的信。
她说，希望我能在脚伤好了之后，到秦王府去与她一聚。她身为妾室，不便抛头露面，不好到齐王府来看望我的脚伤，只好请我脚伤好了之后去秦王府看她，让她能亲眼看到我平安无事，方能安心云云。
自从武德二年元吉从太原带着我和他的其他妾室逃回长安来、从此便在这京师里安顿下来之后，洛姐姐已经写过很多这样的信函，或者是想到我这齐王府来相会，或者是想我到她那秦王府去见面。但每一次，我都拒绝了。
只是，这一次……
为什么她一定要我去秦王府呢？以我有伤在身，难道不是更应该是她迁就于我而到这里来才对吗？
难道……
“王妃……”一个婢女来到门边，低低的唤道，“秦王府来的那个送信的刀人，还在外面等着呢？是不是回她，王妃不去了？”
“不！”近十天以来，我第一次开了口，“备轿，我……要上秦王府去。”
婢女惊异的抬起了头：“这……齐王到了郊外狩猎，出去时说过今天要很晚才回来，这事没法跟他事先禀报请示，这没问题吗？”
“你害怕有问题的话，你自己现在就赶去郊外向齐王请示啊。我唤别的人给我备轿好了。”我冷冷的回道。
“不，奴婢不是这个意思。”那婢女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
我却在心里冷笑：“你不是这个意思？别以为我猜不出来，元吉一定是早就吩咐过你，要好好地监视着我的行止吧。”
“那就去备轿啊。”我再紧逼了一句。
那婢女弯身应了一声“是”，匆匆转身离去。
半个时辰之后，我在轿中听到外面一个女子的声音道：“齐王妃，秦王府到了。”那是秦王府派来送信并接我前来的、一个名叫高惠通的刀人的声音。
轿帘掀起，那刀人躬身候在轿外。我缓缓步下轿子，直起身来，抬头看去。
秦王府，这个我四年来没有踏足一步、一直刻意回避着的地方，现在，就在我的眼前。
从齐王府跟来的婢女正要上前搀扶，我却一摆手，道：“你们都留在这门等候。”却把手臂伸向了秦王府的那个刀人。
刀人会意，一边挽起我的手臂，一边向齐王府的婢女道：“齐王妃我们会好好侍候的了，你们就在这里休息一下吧。”说着又回头嘱托了几句，让守门的侍从把那些婢女接到门边的小房间去，奉上茶水点心之类，好生招待。
刀人挽着我的手，一直往秦王府深处走去。穿过重重门户，绕过曲径长廊，终于来到一个书房模样的房间里。
刀人说了一句“请齐王妃稍候！”便躬身退出。
我在书案前的其中一张椅子上坐下，四处张望了一下。这房间不大，只有一个窗户，却是帘子低垂，隔断了视线——房内的人既看不到房外，房外的人也看不到房内。
洛姐姐为什么不在她的卧室里与我相见，却在这样一个小书房里呢？
我心念慢慢地转动着。
大约过了一盏茶的时分，门外响起轻微的脚步声，有人走近前来。
我双眼盯着刀人出去后虚掩上的房门，忽然一个念头按纳不住的在心中冒起：“不知道，过了这么多年，洛姐姐会变成什么样子呢？”我见她的最后一次，她还是公主，还是少女。而如今，她是……他——一个亲王——的小妾，还生了孩子……
门缓缓地推开了。
我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并瞪大了眼睛……
随着房门的打开，门外的人显现在我眼前。
然而，门外站着的人，不是洛姐姐。
而是……
……李世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