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4 恩人（杨曼）
一刹那间，我觉得自己失去了呼吸的能力，窒息的感觉，铺天盖地而来……
门外的李世民，静静地凝望着我，并没有马上举步而进。
“你……你……”
我的身子晃动了起来，昏厥的感觉是前所未有的清晰。我伸手在身边乱挥乱抓，想抓住什么固定的东西，可以让我扶住，帮助我支撑身体。慌乱间，我抓到了书案，但身子仍是往下重重的一沉。幸好我本来就是从椅子上站起来的，这一跌只是又坐回椅子上。
李世民终于迈步跨过门槛，慢慢地向我走来。
我坐在椅子上，要仰起头才能看到他的面容——那是神色凝重的面容，但脸上无忧亦无喜，眼眸中流转着波光，但深邃得无法一窥见底。
有那么一刻，我生出一种恍惚的错觉，以为自己回到了六年前——是的，是六年前，我对这年月的间隔是记得那样的清楚，绝对没有丝毫的差错——，那是六年前的夏天，眼前的李世民，那时只有十六岁（按：本年李世民二十二岁），从王珪宴请朋友的那个酒栈的大门后走出来，是大摇大摆地走出来，径直地向我走来……
那一刻，我内心的惊恐，那一颗心怦怦的乱跳，激烈得像要从胸腔处蹦出来的感觉，如今又再清晰得纤毫毕现的在我身上如潮水般汹涌而来。
那窒息的感觉更甚，仿佛当年他掐在我咽喉上的五指，现在又按压了下来。
“走开！走开！你别过来！”我突然尖叫了起来，声音之尖锐连我自己也被自己吓了一跳。
李世民眉头一皱，顿住了脚步。
“齐王妃，我没有要伤害你的意思，你何必如此害怕？”
“齐王妃”这一声称呼，如闪电般劈落在我脑中，我猛的醒悟过来，现在是武德四年，是李唐的天下；不是六年前的大业十一年，是隋杨的天下！
我那本来绷紧得如拉满的弓弦的身子猛地松弛了下来，脑子也清明了起来。
“怎么……是你？不是……洛……洛姐姐让我来的吗？”我终于说出了自见到李世民后第一句头脑清楚的话。
“是的，小曼，是我写信让你来的……”洛姐姐的声音突然从门边响起。
我大吃一惊，转头望向房门，这才看到洛姐姐也正从门外走进。原来她跟在李世民身后，开始时被遮挡住了我没看见；之后李世民进了房间，我的目光却完全被他的身影占据，再也没能看到随后而至的洛姐姐，直到这时她开口说话。
“……但我是依世民的意思写信让你来的。”洛姐姐走进房来，把话说完。
一股怒火代替了刚才的惊恐，直冲上我的胸膛：好啊，原来你不过只是帮着李世民来把我骗进来吗？
但另一面，一丝酸涩之意也掺杂其中：他们是夫妇同心，联手对外——对付我这个……外人！
我霍然起身，回复了自成为齐王妃以来一贯的冷冷的脸容：“既然要见我的并不是信中相约之人，那……我没有必要再留下。告辞了！”说着，侧身绕过李世民，就要向房外走去。
“且慢！”李世民向我举手示意，“我请洛洛约齐王妃移驾前来，为的是想还你一件物事。”
我一怔，回头看他：“什么？还我一件物事？我会有什么东西留在你手上要还我的？”
李世民从怀中掏出一物，展开，放在书案之上，道：“这，是你的东西吧？”
我的视线才一触及那东西，霎时心中剧震，那种要窒息的感觉再次汹涌而来。不，不止是窒息，还有一种想呕吐出来的难受劲儿。我一手捂在口上，一手不觉又扶住了身边的墙壁。书案上的东西像是一道刺目的亮光，让我由身至心都发出阵阵的痛意。然而，它又像是一块磁石之于铁器，吸引着我虽是侧着眼、却仍是不由自主的再次向它偷偷的看去。
那是一块锦帕，上面有八个红艳艳的字——
“前面有伏，请君折返！”
天啊，他……他竟然还一直保存着这块锦帕，保存了……四年！
“是你吗？这是你的东西吗？”李世民紧盯着我的脸色，又再问了一次。
“是你吗？”——我等他问这句话，从四年前等到两年前！可是，为什么他现在才来问？为什么到了今天，才一再地问？只是这话，已经问得太晚——晚了两年了！
“这是你的东西吗？”——他不是明明都知道了吗？我现在这副神色，不也明明都回答了吗？为什么还要问？为什么要逼我亲口的说出那个“是！”字？为什么要这样折磨我……在这件事都已经过去了……四年之后！
我转过身去，把脸庞伏在墙壁上，为的只是徒劳地掩饰着从我眼中奔涌而出的泪水。
“小曼，真的是你？这是你的东西？”洛姐姐的话音从背后的另一个方向响起，声音中仍是夹杂着不可思议之色。
“是的，是我！是我的东西！”我忽然爆发了出来，不管脸上仍是泪水纵横，霍然转头，直面着二人，“是我的东西，是我报的信，是我……是我害洛姐姐你的计谋破产的！”
说是直面着二人，其实我刻意的只盯着洛姐姐看，刻意地让李世民隐在我那模糊的泪眼所能触及的范围之外。
“是你！你是我的……救命恩人！”回答我的，却是李世民。
我终于忍不住转头看向了李世民，只见他那深邃的目光变得热切：“我一直就有疑惑，这脂粉的香气……不对。”他的眼睛转向了洛姐姐，“最初我本来以为是洛洛报的信，以为是她虽然容不得我军获胜，但也不忍害我性命，所以来给我报这个信。可是，这脂粉的香气不对。跟洛洛成婚以来，我闻到她用过的脂粉，没有一种跟这香气是一样的……”
洛姐姐秀眉一扬，道：“原来……原来你每次在我换用一种新的脂粉时都要仔细的闻一下，就是为了证实这个事情啊？”
李世民脸上霎时一片绯红，嚅嚅的道：“这……这只是部分的原因啦。只是……我的确是觉得奇怪，这锦帕上的香气是我从来没在一个女子身上闻到过的。”
“因为……”我缓缓的开了口，“……这既不是买回来的，也不是宫里的贡品，而是我从娘亲那里学来的独门秘制之法制作出来的胭脂。”
“这就是了。”李世民再次望向我，脸上露出微微的笑意，“我一直不能肯定，直到太极殿庆功宴的那天晚上，你跳舞之际跌倒在我怀里时，我才从你身上又再闻到了一模一样的香气，所以我就明白了……是你！当年是你，救了我，你是我的救命恩人！”
“就因为这样吗？”我望着他的眼睛，深深地望了进去，“就因为这个缘故，所以……四年了，你还把这锦帕保存着……？”
李世民剑眉一扬：“我李世民有恩必报！这救命的恩人一天没找到，我一天也不会把这锦帕随便地扔掉！”
“那你现在就可以把它扔掉了！”我像是被燎着了的鞭炮，突然又爆发了出来，“反正你不是已经找到我了吗？可是……”我怒目圆瞪的盯着李世民，连我自己都能感觉到自己的眼中像是要喷出火来。
说出来吧，都说出来吧！反正一切都完了，一切都不可挽回了，反正我已不可能失去得更多！
“……我恨！我恨我当初做了这件救你一命的傻事！如果你死了，长安就不会陷落，我杨家就不会亡国，我现在也就不会是……”我猛的煞住，几乎冲口而出的最后一句，终于还是及时地被我吞了回去。
终究，事到临头，我还是只说出了冠冕上的话。真相，我还是说不出来。那些……隐蔽多年的情感，我还是……无法当着他的面，全部地……揭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