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2 柘枝（长孙明）
世民手上还持着一柄长剑，旋转之际更夹杂着舞剑的动作。胡旋舞由男子来跳，本来风格就偏于阳刚雄健，这时世民把胡旋与舞剑揉合在一起，更显大开大阖、剑气纵横。随着羯鼓的节奏越益的急促，世民的旋转也越益的眩人眼目。转到急处，众人已分辨不出哪里是他的脸，哪里是他的背，只见一道剑光环绕于外，像是给这股旋风镶上了银边。殿中除了乐师们还记得更起劲地吹奏击打之外，余众全都停杯放盏，双目只顾跟着他的身子急速的转圈，眼不稍瞬。
转眼又到一曲将尽之际，节奏更趋明快，这时世民头部微微上仰，随着旋转而形如在作着左顾右盼的动作；右臂弯曲向上举过头顶，右手握持的长剑剑尖笔直上指，但急转之中众人只见到一道霍霍的剑光；左臂因惯性而后甩过腰，右腿向后勾起，不时往地上一蹭使逐渐缓慢下来的旋转再作加速，左腿微屈，支撑全身。
“锵”的一声大响，所有乐器在最后一个音符处同时爆发出最强劲的声音。随着这最后一声大响，世民也是一声呵喝，右臂一振，长剑脱手，如矫龙出海，激射向上，“当”的一声撞在殿顶的横梁上。如果这是一把真剑，一定会深深地刺入梁木之内。但这只是一把供表演用的、刃口没有磨开的假剑，因此撞在横梁上立即反弹回来，向着正在它下方的世民急射而去。
殿中众人不由得“啊”的惊叫一声，一起站了起来。却见世民神色沉稳镇定，双目之中闪烁流动的光芒神彩堪比那柄长剑的剑身之上反射出来的耀眼烛光。眼见长剑向他迸射而来，他眼急手快的伸出右手一捞，已把剑柄抓住，随势挽了个剑花，卸去长剑下堕的劲力，一个圈转，剑身收回，紧贴在手臂后侧，剑尖上指；左手捏一个剑诀，凝在胸前；双脚一前一后，脚尖摆成丁字状；上身微向后倾，仰首看向父皇，笑意盈盈。
一曲终了，殿中众人却似是一时仍被刚才的急旋与剑光所震慑着，全场寂然无声。父皇最先反应过来，发出一声喝彩，众人如梦方醒，也是纷纷的叫好，欢声笑语，又再次充满了大殿之内。
世民回到我身边坐下时，我仍能感觉到他身上散发着腾腾的热气。我往他面上瞟了一眼，见他脸泛红潮，喜在眉梢。我从怀中掏出丝帕，拭擦着他额上的热汗，低声道：“刚才我只是坐在这里看你转圈，我自己都觉得快要眩晕过去了，你不要紧吧？”
世民微喘着气，笑道：“没事，其实我多加了舞剑的动作，就是为了借助剑势来平衡身子的。”
原来如此。
我满心的欢喜，想：我的夫君，何止是风采俊逸啊，更是聪明绝顶呢……
这时听得父皇道：“原来最最狡猾的是世民，老说自己会垫底，都是用来麻痹对手的吧？看来为父想要罚你的酒，还不是那么容易啊。”
我笑着道：“父皇，世民他狡猾，事前谎报军情，光是这一条罪，就够父皇罚他的酒了。”
父皇还没回答，世民已轻轻的在我手上打了一记，佯装气恼道：“喂，你还是不是我的人嘛，怎么老仗着父皇的势欺压我？”说着转头向父皇道：“父皇，你老人家说啊，是儿子亲还是儿媳亲？”
父皇乐呵呵的道：“阿明向着我，我当然就要向着她啦。你要我亲你，你也该多向阿明学学这尽孝之道嘛。”
众人又是一阵的大笑。
笑声之中，忽闻羯鼓三声连击，然后鼓点密集，急如骤雨，最后的拓枝舞也开始了。
众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转向场内，只见杨曼翩然而入。她头上挽起高髻，身着黄蓝杂色白底的卷草纹襦裙，锦袖红裳，鲜艳夺目；左手拈披帛，腰系金铃串串，足蹬高头青绚履。鼓声急快之中，但见双袖飞展，披帛挥扬，花团锦簇，色彩艳丽，气氛热烈。这拓枝舞既又刚健明快的阳刚之气，又有婀娜俏丽的阴柔之美，舞袖时而低垂，时而翘起，如穿花蝴蝶般翻扬展合。鼓声急促，舞步杂沓，并伴以佩戴在她腰间的金铃随着舞动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当真是说不出的赏心悦目。
我心中暗暗感叹，想：果然说到舞蹈，还是应该由女子来跳的……
正感慨之际，忽见杨曼腰肢一旋，竟是在拓枝舞的跳法之中，又同时加进了胡旋舞的步法。于是，除了舞袖如蝴蝶般振动翻展，她那长长的襦裙的下摆也随着旋转而飞扬展开，如百合花盛情绽放。这样上下并起来看，仿如一只美丽的大蝴蝶一直盘旋、追逐着盛开的百合，恋恋不舍，翩跹往还。
刚才世民在胡旋之中加进舞剑的动作，使那舞姿更添阳刚；此时杨曼在拓枝之中加进胡旋，却是越发的显得她体态轻盈、腰肢柔软。殿中众人只看得目不暇接，无不感叹今夜的舞者一个比一个舞技超群，实在是大饱眼福。
鼓点益发急快，乐曲的高潮渐近，杨曼的舞步忽然又是一变。她一边绕场急行，一边旋动身子，一边两袖仍翻飞不止，竟是将胡腾、胡旋、拓枝三舞全然合于一体！众人看得眼花缭乱，好些人不由自主的从坐着变成站了起来，甚至有的人踮起了脚尖、前倾着身子，好像这样就能把杨曼那舞姿看得更清楚一点。
“铿铿铿铿……”铜钹连击数下，眼见最后一个音符就要从各件乐器之上喷涌而出。这时，杨曼绕场飞奔正好掠过我和世民身前，向着父皇端坐的所在而去。她身子一旋，头转了过来，双眼望向我们这边……不，不是望向我们，是望向……世民！那望着世民的眸子之中，流露出来的，竟是说不出的凄然欲绝之色。
我心念微动，忽然杨曼似是脚下步法略乱，踩上了襦裙的下摆，身子一晃，随着旋转的惯性，竟是正正地向着世民身上倒了下去。世民不假思索地，伸出双手自然而然就往上把她一托。然而杨曼是站着的，世民却是坐着的，他这样伸手往上一托，只是扶住了她的腰部，她的上身仍是随着惯性往他脸上重重的撞来，胸部正抵在他脸庞之上。
在众人的惊呼声中，世民双手一托之力似乎仍是抵不过那惯性，身子向后一仰，托在杨曼腰间的双手一滑，滑到了她背后，看起来倒像是他伸手把她抱了个满怀。
我一跃而起，伸手扶住了杨曼的肩头，往外用力一拉，这才完全消去了她摔向世民的力度。但杨曼的一脚还踩在她自己的裙摆上，她往后一退，脚上又给绊住了，这次身子却是向后倒去。我和世民不约而同的一起抢上前去，一人各有一手扶在她后背，另一手则分别抓住了她的两臂，帮她稳住了重心。
世民见我扶住了杨曼，连忙松开了自己的手，退后一步，道：“你……没事吧？”
杨曼脸色惨白，双唇抖动了几下，挤出零碎的一句：“我……我的脚……扭了……”一句未完，泪水已如断线珍珠一般争先恐后的滚落下来，很快就把她的襦裙打湿了一小片。我扶着她的手也能感觉到她的身子正无法自制地打着颤，听她这么说，忙低头看去。但她的脚给长裙裹缠着，看不清状况。
我正要伸手撩起她的裙摆来察看，却听到身旁一个粗鲁的声音喝道：“让我来！”我扭头一看，只见齐王元吉已经站到了我们身侧。
我正要想跟他说杨曼扭了腿，他却已经一把将杨曼从我手上抢了过去，一手托在她的后背，另一手托在她的双膝之后，把她整个地抱起，一声不吭扭头就往殿外走去，连向父皇告辞一声或躬身辞行都没有。
杨曼的脑袋往后耷拉，倒头看着我们，那射向世民的目光之中，又是流露出那种甚为奇异的神色。顺着她的视线，我转头也看向世民，心中不觉一震。只见世民看向杨曼的目光之中，竟然，也是流露出与杨曼看他时完全一样的那种甚为奇异的神色。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