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这些过往,丁含香自然而然的想起了这些年的漂泊经历,心中涌动着凄凉无奈,点点头:“我知道了。只是苦了你们……”又道:“你以后可有什么打算?”
罗大成刚刚失去了最后的亲人,闻听此言,神色间闪过一丝迷茫。随即想起祖父平日的教导,眼神恢复清明,挺直后背沉声回答道:“我们家是故去夫人从娘家带过来的陪房,在罗家已是三代为仆,到我这里已经是第四代。我自然是要跟着姑娘的。全凭姑娘吩咐。”
语气沉稳,坚定。
丁含香凝目看他片刻,觉得是个沉稳可靠的,心中暗暗点头。又细细询问了,才知道原来他今年方才十九岁,想是少年破家,经历了些磨难,看着便成熟稳重些,不像未及弱冠之人。
问到稼穑之事,说起来也是头头是道,显然尽得了罗老庄头的教导。追问之下才知道这几年虽然生活困苦,但老庄头却不放弃心中期盼,只等着有朝一日主家还活着的人能寻回来,因此竟是不曾放松,一直按照大户人家培养管事的方式教导孙子。
丁含香沉默良久。紧紧握拳,缓声道:“过去家中的光景不管如何,都已经过去了。现在虽然只剩下我一个闺中弱女,但你放心,我定会支撑起这个家来。如今庄子也已经收了回来,以后庄子和外院的事,我便都交给你。只要我们主仆齐心,定会把把日子过得红红火火,再不叫人欺了去!你可有信心做好?”
罗大成吃惊的抬头看着这位极为年轻且看上去柔弱无依的女主人,眼中有水光闪过,随即低眸垂首郑重的应诺。
破旧的鞋面上落下的两点水印,迅速的洇开了去……
……
这边的事情了结之后,众人便收拾行装登上返程。罗大成收拾了个破旧的小包袱,给老庄头的新坟重重的磕了三个头,低声祷告了一阵。也起身登了车随行。
回到了庄子上,几位村老和村长已经绑着于八夫妇回去了梨花村,说是要送官。又要收敛三叔公的尸身,竟是将庄子上仅留的几个人手全带走了,只留了个看门的。丁含香望着一座空空的大宅子直发愁,亏得罗大成去附近转了一圈,寻了几家自幼便相熟的佃户,喊了些人手来,又有谢承华的人帮忙,才把几间烧毁的房屋草草收拾了一下。
第二日丁含香在宅子里巡视了一圈,除了烧坏的几间房子,还有些地方在于八夫妻俩鸠占鹊巢的时候被胡乱改动了。所幸罗大成从小就跟着爷爷看顾着这宅子,于宅子中每一处就都极熟,各种变动之处一一指出。丁含香想着这是母亲置下的产业,一心想让其恢复旧貌。找来马光耀商量招募匠人修缮的事情。马光耀是方牙侩的衣钵传人,方牙侩的一身本事和人脉都传给了他,当下便一口应承了招募人手的事。丁含香对他很放心,留下了些银钱给罗大成,又细细交代泗水城里的住址:“……是叫做成家巷子,就在百安大街北边第三个巷子口进去就是了,往里数第五间院子。”
这才动身回城。
在下午太阳微微西斜的时候赶回了泗水城。进了城门,马光耀向丁含香交代了几声,便带着人各自散去。谢承华这边却起了争执。谢承华是很想把丁含香一路送到家,奈何随从祭出了七舅老爷这尊大神。谢承华一想到自己本来只是想趁着邵玉不在出来玩个一天就回去却在外面足足耽搁了三天的时间,头皮就发憷。只能泄气的屈服了,垂头丧气的来跟丁含香道别。却指派了两个随从跟随,名义上是“护送”丁含香回家,实际上却是为了知道丁含香住在哪里。
丁含香对谢承华的用意心知肚明,有心拒绝。目光触及他脸上、手上的被大火燎出来的水泡,想到这是为了救自己而受的伤,心里就软了。
谢承华见她没有拒绝,欢喜的离去了。
这两日又是惊魂又是哀伤,加上长时间赶路,只把丁含香累的骨头都快散架了。回到家中狠狠的泡了个热水澡,倒头睡了一大觉,直到第二日天大亮了才醒过来。
偏偏连青槿那丫头也睡过了头。想来也是这两天累坏了。丁含香也不唤她,只躺在床上望着藕色平素绡的帐子顶。
似乎,有一座长久以来压在肩膀上的大山,突然消失了。
说不出来的轻松。
她是实实在在的,把自己的命运掌握在自己的手里了。
嘴角忍不住上翘,越来越高。把脸埋在软软的枕头里无声的笑,肩膀颤动,直到笑出眼泪……浸湿了枕头……
奶娘……你在哪里?
真的好想好想你……
……
没想到的是,没等到她去找方牙侩,方牙侩就找上门来了。
迎接丁含香的是劈头盖脸的一顿责备!
“……若早说与我知道,怎么会让你带些寻常闲汉去!力气行里专做护卫的镖师、武师,自能给你寻来稳妥可靠之人,又何至于如此疏忽大意,险些丧了性命!”
一通话说得丁含香又羞又惭,脸红得要滴出血来,讷讷难言。只恨不得有个地缝能让她钻进去。她是才知道,马光耀除了是方牙侩的徒弟,竟然还是已经与他女儿定了亲的准女婿!换了谁也会气急败坏吧。方牙侩已经很大程度的控制自己的脾气了。
青槿很有眼力的在方牙侩喘气的功夫给他换了新茶。方牙侩说得渴了,端起来咕嘟嘟灌了下去,这才算稍微顺了顺气。看着两个姑娘脸上手上燎伤的痕迹,想着她们也是经历了一场死里逃生,又是无依无靠没有亲人的,心里也软了些。把火气往回压了压。想了想,忍不住提点道:
“今个我倚老卖老,说句僭越的话……你一个姑娘家,看人遇事多思量些,小心谨慎不轻易信人,原不是坏事。只是须知道这世上并非全是坏人。常言道:人无信不立。这世上毕竟还是讲信义,重承诺的人多些。你既不是那出家的姑子,也不是避世的隐士,不可能不与人相处。既然如此,就要学会‘信人’。你若是成天疑心这别人,谁个又会真的为你呢?”
这话如醍醐灌顶,一语点醒梦中人。
日前若是对方牙侩坦然相告,想来以方牙侩的专业,必会为她推荐可靠的护卫,那样的话又怎么险些丧命火中。又或者,在路上就真实情况告诉马光耀,让他多一份警醒,以马光耀的机灵,也不至落入于八拙劣的陷阱。
一切的一切,都缘于她对别人的不信任!
年少家破,寄人篱下,遭人欺侮、算计。身边唯一可以信任的奶娘又被卖掉。丁含香这些年待在郑家,竟全然是在虚伪、算计中长大的。遇人遇事,自然而然的就总保留一份疑忌,不肯全然坦诚。
方牙侩刀刀见血,一下子便点中了关键所在。
丁含香脑中有片刻的混乱,很快清醒。起身对方牙侩深深的福下。
“今日提点,必不相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