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外,火把通明。
谢承华骑着一匹枣红色的高头骏马,与马车并辔而行。他的随从都举着火把,围绕着丁含香的马车前后扈从。
谢承华见帘子撩起,露出丁含香那张略带苍白如瓷般的面孔,心下一阵欢喜,就想打马上前告诉她:“我怕你走夜路有危险,特地来保护你的。”
心里这样想,只是刚刚在庄子里给丁含香撂过脸子,哪拉得下来脸。只得硬生生按下心中欢喜,模仿着邵玉淡然的模样,语气淡淡的说:“夜路不好走,人多点安全。”
丁含香心中已对他改观,坦然接受了他的好意。微微低头道:“多谢你。”
夜色中,洁白的脸庞笼上昏黄的火光,看起来柔弱又美丽。是男人都会产生保护欲。
谢承华心中大动,拉马凑上前去想多说两句,谁知道丁含香下一句就问:“都面生的紧,之前同行的人,怎么一个都没有?”
谢承华顿时一阵尴尬,搪塞道:“今天是出来打猎的,这几个都是好手……”赶紧拉着马小跑着躲到前面去了。自然是不愿意让丁含香知道,自从邵玉到了泗水,接过了他的管教大权,第一件事就是大刀阔斧的把他身边的人来了个大换血。从前那几个整日里撺掇他斗鸡走狗的都被从他身边调离,换上来的都是邵玉亲自甄选的,个个“老成稳重”,换句话说,也可以叫做无趣之极。
丁含香观他面色,知道内有隐情,只是不****的事,谢承华不愿意说,她也不关心。
夜路不好走,马车在四更天的时候才到了曲庄。
罗庄头祖孙俩住在村子外围一间破蔽的茅屋里,年久失修,半边屋顶已经坍塌了,胡乱搭了些稻草掩盖。
听到声响,一个年轻人迎了出来。他面色疲惫,眼圈红肿,瞧见从车上下来的丁含香,有些激动,询问:“可是姑娘?”得到了肯定的答复,垂手躬身向丁含香行礼,一丝不苟,正是家仆拜见主人的礼节,做得比柱子还好。
丁含香眸光闪动,心中对这位罗老庄头更多了几分期待。
只是终究来的太晚了……
一灯如豆,照着昏黄的室内。老人须发皆白,身上盖着床破烂挂丝的薄被。年轻人一连唤了好几声“爷爷”,老人才吃力的睁开双眼,望着丁含香。半晌,嘴唇翕动,发出些不清楚的音节。
丁含香心中一酸,趋步上前,弯下腰贴近床铺,才听清楚。
“可是……香姐儿?‘
丁含香有了刹那的恍惚,仿佛回到多年前的幸福时光,那时候,她可不是被人称为”香姐儿“?心中瞬间坍塌,再无怀疑,泪如泉涌。
闺中女子名讳,不轻易告人。家中除了青槿,连四梅和柱子都不知道丁含香的闺名。
”是我,老人家……是我……“
老人的眼中迸出了异样的光芒,于濒死的人而言,太过于明亮,仿佛要燃尽生命的火焰。布满枯纹的手抖索着去枕头下摸索,却无力掏出。丁含香不嫌肮脏,伸手进去,掏出来是一张折起来的纸。
”我家……世仆……这孩子……家生……“断断续续意义不明的话语。
丁含香展开那张纸,再看看立在床头的年轻人,刹那间什么都明白了。
身契!罗家孙子罗大成的身契。
作为罗家世仆,生出来的孩子便是家生子。所以把身契交到她这个主人手中。
所谓忠仆,至死不渝。
丁含香握住老人干枯的手,哽咽道:”我知道了,你放心……“
老人眼中流露出欣慰的光彩:”我……家里的……厨房……抱过……姐儿……“
丁含香略一思索,恍然道:”你家里的是管着我小厨房的罗嬷嬷?小时候抱过我的?“竟然是那么熟悉的人,一时又悲又喜。
老人轻轻的拍了拍她的手背,似乎十分欢喜,只是眼中光彩暗去,似是疲劳已极,缓缓合上双眼。
丁含香屏住呼吸,生怕漏掉老人说出的只言片语。虽只是断断续续的词汇,却牵扯着记忆深处的过去,动人心怀。
良久。油灯里爆出个火星,噼啵一声。
罗大成神色微变,伸出手去探了探老人的鼻息,又摸了摸颈间脉动。鼻息已无,脉动全停。罗大成神色大恸,抚尸恸哭。丁含香亦伏在青槿肩头低声哭泣。
谢承华在屋外听见声响,推开门瞧见屋中情形,有些手足无措,又关上门退了出去。片刻后木门再次打开,马光耀闪身进来。瞧了瞧屋中情形,上前向丁含香低声询问要如何办理后事。
丁含香拭去眼泪,收敛情绪,“不拘多少钱,要让老人家走好,走得体面。”
马光耀便出去喊了几个人进来,先将丁含香请了出去,然后在罗大成身边低声安慰,待他情绪稍缓,又耳语几句。罗大成忍着悲痛,亲手给罗老庄头擦身、更衣……
丁含香从屋中出来,谢承华的人已经向村里一个富户租借了房子作休憩用,丁含香便被引着去了,洗漱干净,实在疲乏得狠了,和衣睡了一觉。醒来时天已大亮,洗漱干净,在这里用了早饭。等到罗大成到来,已是午饭时分。
两人相对无语。
半晌,丁含香才轻声问道:‘已经入殓?“
罗大成垂首道:”已经入殓了。“
又是半晌无语。
”当年……和于八,是怎么回事?“丁含香找着话题。
罗大成回忆道:”先是六年前,没有人来收账了。因为爷爷得过吩咐,轻易不许到西川去寻,便只能等着。到了第二年,还是没有人来收账。年过来大半,也没等来人。爷爷觉得不踏实,便遣了人悄悄去西川打听,便是于八。他原是咱家佃户,因为好吃懒做,交不上租子,便卖了自己给咱家,做了仆人。谁知于八回来,直说西川那边家破了。爷爷不信,亲自走了一趟,回来便……病倒了,自此身体便不好了……然后便是四年前,郑家的人突然来了,拿着田契房契,口口声声说是他家的产业要收回去。爷爷不肯交,跟我爹说,西川家里的房子都烧毁了,这些人却能拿到地契,那必是主家还有人活着。又说,若不是夫人,就是姑娘。这地契是没过户的,定然来路不正。许是夫人姑娘落在了他们手里……如此,更要帮主家守住这产业才行。谁知,那于八勾结了郑家人,半夜开门放了人进庄子,冲突中打死了……我爹……”
说到这里,语气艰难,便说不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