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云如轻纱般拂过月华,四周暗淡下来,荒芜的集贤斋此时愈发的幽邃和神秘。一只黑猫喵呜了两声从璃楉身后窜过,钻进了深处的黑暗中。
只是杯弓蛇影,她长长的吁了口气,继续朝前走。
不多时,便寻见了徉在荒草丛间的废旧花池。池水结上了一层薄冰,冷风拂动,影影绰绰,朗月轻抚,盈辉烁烁,放眼眺去,好似一块巨大的水晶石隐匿在暗夜密丛间。
走过花池应该就快到玉熙宫了,璃楉加快了脚下的步履。清甜的腊梅香随着夜风暗暗送来,牵引着她顺利寻到了那方残旧的四合院。
推开摇摇欲坠的院门,一个幼小的身影扑进了她的怀中,“璃楉,我就知你定会来的。”稚嫩的童音因为欢悦而微微颤抖着。
“答应过承儿,当然会来。”
璃楉掏出一个蜜饯送到承儿嘴里,承儿嚼了两下,裂开小嘴甜美一笑:“真甜真好吃,是甚么?”
“蜜饯!”璃楉牵起他的小手迳入屋子,将手上的包裹搁在案上,从里面取出一个鼓鼓的桑皮纸包,“这些是给承儿的零嘴,有新栗藕粉桂糖糕、蜜枣松仁杏子饼、松榛莲蓉千层酥,还有许多干果蜜饯,打开看看。”
承儿一点一点的、小心翼翼的拆开纸包,随后“哇”的惊叹一声,“这些都是给承儿的么?”他抬头望着璃楉,星目睁的圆圆的,两簇火焰在乌黑的瞳眸中燃烧起来,明艳的光辉慢慢溢满整个面庞。他卷翘的睫毛忽闪忽闪,犹如一只蝴蝶舒展着翼翅,欢快的穿梭在烂漫春花丛间。
“当然!”璃楉笑着颔首。
承儿仔仔细细的将零嘴儿重新包裹好后紧紧地揣在怀中,就像捧着个宝贝一样。
暖暖的火光从偏堂敞开的隔扇门流溢出来,光晕中映现出一个高大的身影。璃楉扭过头,四目相对,互相注视了须臾,便迅速的移开。眼前的人闪出那片光晕,脸庞的轮廓淹没在暗处的阴影中。他认出了璃楉,璃楉也认出了他。他是乾清宫的门监张敏,以前曾是昭德宫东配殿的看管。
深浓的暗影掩没了张敏的神色,唯见两道阴鸷的光芒闪烁着,冷冷的,仿若冰寒利刃一般。
璃楉不禁机伶伶的打了个寒噤。
“张公公,这是璃楉,她很厉害,昨晚就是她治好了我的病。”
娇嫩的稚音宛若拨开密云的晨曦,缓缓的释解了游离在黑暗中的冰寒。
张敏朝前迈了几步,又进入到那片光晕中。他面色黝黑,整张面孔犹用粗线勾勒,有种粗犷之感,潋滟的光迷漫在他的面庞,令冷峻的神色柔和了些许。他的眼大而悦目,此刻,正以审视的目光在对方脸上逡巡着,宽而厚实的唇抿了抿,扯出抹若有若无的笑意,显得极为勉强。他拱手朝璃楉一揖,“多谢姑娘妙手仁心救了承儿!”
璃楉微微一笑,屈身回礼,“公公无须言谢,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这是璃楉应该做的。”
正在此际,院中飘来一个银铃般的声音,“是璃楉来了么?”只见纪兰心迈进门来,一手举着油灯,一手提着白瓷壶。
璃楉上前福了福身,替她接过手中的油灯和白瓷壶,“璃楉带了些药草来,原本还担心天色已晚,会否打扰到大家歇息呢。”
纪兰心睨了承儿一眼,莞尔笑道:“吴娘娘和小豆子已经歇了,这孩子不肯睡,嚷着一定要等璃楉来。”
她招呼着二人进到偏堂,围着楠木茶几坐了下来,又沏了壶陈年的碧螺春,为张敏和璃楉各倒了一盏,“喝杯茶,暖暖身子。”
璃楉和张敏交视一眼,各自埋首饮茶,默然无言。纪兰心望望二人,也是默不开腔。
室内的空气冰凝到极至,只偶尔传来几声木炭在火盆中迸裂的“噼啪”响。
承儿倚坐在璃楉身旁,忍不住再次打开怀中的桑皮纸包。他拾起一颗蜜饯正欲往嘴里送,却被一只大手中途截了过去。
“第一次见到这么好的蜜饯,可否让张敏也尝尝?”张敏笑着,目光却冷冷的直视着璃楉。
承儿颔首,张敏将蜜饯放进了嘴里,边嚼边道:“味美香甜,确是好蜜饯。”
璃楉泰然自若的坐在一旁,心中自是十分了然:有人担心自己下毒!
不过这份担忧确非无中生有,宫中波谲云诡,人心叵测,有人阴险毒辣,有人两面三刀,有人笑里藏刃,有人口蜜腹剑,实在防不胜防。更何况对方还是万贵妃身边的人,更是不可靠!
承儿站起身,蹭蹭的跑到纪兰心身旁,递上了一颗蜜饯,“娘也尝尝,这个叫蜜饯的东西很好吃,承儿以前从来都没见过。”
纪兰心轻轻咬了一口,脸上划过一抹难以察觉的凄凉之色。
璃楉暗自不由一叹:明明是龙身贵脉、千金之躯,却要隐在这幽僻寒宫密不得光,过着清苦的日子。她呷了口茶,醇厚的滋味韵在舌尖,有一抹苦,有一抹涩,滑入喉中,却余下一丝甘醇。骊龙岂会蜗居于泽陂沼池,终有一日会腾云飞天,大展雄风。而小龙儿修成正果,她这条小鱼也能跟着升天吧!
静默半晌,张敏起身作辞。步出门时,他回首投去一瞥,两道锐利的光芒从眼中闪出,划过黑幕,转瞬而逝。
纪兰心默默的凝视着张敏远去的背影,直到完全消失在暗夜中。随后,她回首,笑语婉约,“张公公为人忠厚耿直,璃楉莫要见怪。昨晚多亏璃楉救了承儿,璃楉年纪虽小,却心地善良,通情达理,和承儿又很投缘,我早将璃楉当成自己的亲人一般看待。我相信璃楉待我们也是真心的!”
璃楉轻轻一笑,有种难以言喻的情愫徘徊在心扉,分不清是一份感动,一抹庆幸,还是一丝羞愧?她站起身为纪兰心斟茶,“我娘常说多给别人一份关怀,自己心中就会多一份温暖,璃楉看到夫人和承儿的笑颜,心里就有很温馨的感觉,也仿佛见到了家乡的亲人。”
放下白瓷壶,她去到大堂将木案上的包裹拿进来,取出里面的药草和燕窝,“甘草根煎水,每日服两次,连服三日即可。至于这些燕菜,配上桂圆干、红枣、枸杞、杏仁熬成粥给承儿吃。吃完了我再取一些来,连吃几个月,保准承儿健健壮壮,白白胖胖。”
纪兰心拈起一盏燕菜,细细的端视了一番,眸中悄然浮出抹疑虑之色:一名椒园的小宫娥如何弄到如此珍贵之物?她未露声色,只漫不经心的说:“听闻燕菜是从海岛的悬崖绝壁中采摘的,很是稀贵,寻常人很难吃得到,在宫里专供陛下和嫔妃们享用。”
璃楉乌溜溜的黑眼珠转了转,凑到她耳旁,故作神秘道:“这燕菜是外藩朝贡的,我曾在宫里呆过一阵子,伺候的那位娘娘听闻是燕子的唾液和羽毛做的,不屑食之,便宜了我们这帮下人,我一直收藏着也舍不得食。”
“原来如此,那位娘娘真是有趣。”纪兰心噗嗤一笑,眸中又恢复了春水般的明净。
果然是个单纯的女子!璃楉舒了口气。突然,临近的窗棂“咯吱”一震,似有抹浮影幽幽晃过窗棂。她旋即扭转头,只见白色绵纸上,梅枝横斜优美的姿影正随着夜风摇曳,仿佛是月宫的仙子翩翩入尘,举袖轻舞飞扬。
有些做“贼”心虚了,她自嘲一笑,又将包在缎子中的白狐披风取了出来,“再过一个月就是新年了,在我的家乡,每逢新年,大人们都会给小孩添置新衣裳,今年就拿这白狐裘给承儿做件袍子吧。”
她将披风披在承儿身上,单薄的身体被整个裹了起来。长长的披风顺着承儿褪色的棉袍迤逦在地,柔软的狐毛,银白若霜雪,光洁如流水,在火光的映照下,好似片片月华倾泻在清澈的湖面上,波光粼粼闪耀。
担心纪兰心又有顾虑,她继而道:“这披风本是宫里娘娘的赏赐,可是怕惹来嫉羡,从来不敢穿出去,可惜白白浪费了一件好东西,如今给承儿穿在里面保暖儿,真算物有所值了。”说完,转过身轻轻点了下承儿微翘的小鼻尖,“承儿喜不喜欢啊!”
承儿使劲点头,“披在身上暖暖的,璃楉真好,和张公公,神秘包裹大叔一样好。”
神秘包裹大叔?六个奇怪的字眼顿时在璃楉脑海中翻腾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