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德宫明艳庄重的红墙外,一群宫娥太监正在忙碌的清扫路面的积雪。璃楉踏过艾叶青石上残雪的印迹,蹑手蹑脚的从偏门潜入后院,回房换妆后,迳入庭院。
院中的积雪似刚被清毕,光洁的青石板上还依稀残留着几道已冰凝的雪痕。庭院两旁屹立的古柏,在银装素裹中饰去了岁月摧颓的沧桑,献出巍峨遒劲,与四面的琼瓦玉檐共绘出一副雪中盛景。
前院正殿高悬着“昭德宫”门匾,殿两旁有雕栏画栋的转角廊与配殿相连。东殿谓之芳华殿,西则谓之晴岚殿。
正殿前廊上,几个小太监正举着竹竿敲打着重檐下狼牙般交错的冰凌柱。一道道银光垂落,闪烁间,便已溅的满地碎晶点点。
小太监们见到璃楉,纷纷上前来行礼。如今她在万贵妃身边日渐得意,昭德宫里的太监宫娥们自是不敢怠慢。
璃楉客套的与他们寒暄了几句,遂进入殿中。
偏殿万福万寿纹落地罩上,淡青软纱帷如流水般轻柔的垂落在地。初生的晨曦掠过窗棂,流溢在纱幔上,光影交融,缠绵悱恻于红花绿叶丛间。纱帷略略晃了下,轻撩开来,现出一个纤瘦的身影,是昨日坐更的婉玉。
婉玉入宫已有六年,之前在司膳司服役,半年前调入昭德宫,只安排做些端茶送水之类的寻常小事。
只见她身着柳绿色小葵花短襦,下面是鹅黄色月华裙。一双凤眼细长妩媚,眼圈下有抹淡淡的黑影,微露着几分疲倦之色;樱唇朱丹艳艳,唇角略向上翘,透着几丝伶俐之气。她瞧见璃楉,轻然一笑,“姑娘来的可巧,娘娘刚醒,唤着姑娘伺候,我便道姑娘在外殿侯着,正赶忙要去叫来呢!”
璃楉微的颔首:“做的很好,回去歇着吧!”
东厢房由一道月牙门隔出暖阁,罩外的琉璃弯钩上悬着五彩碧霞珠帘,玭光流离,如繁星点点,缀耀在帘后的猩红软幔上。
璃楉走进暖阁,站在梅兰竹菊彩绣围屏外,一丝不苟恭谨行礼,“娘娘万福。”
“免。”万贵妃慵懒而细锐的声音从蝉翼纱帐中传来。
宫女们自屏风后鱼贯而入,绮立在凤床旁随侍。红帐重重撩起,金丝凤床上绫衾缭乱,依稀残留着昨夜的温香。
起身更衣后,万贞儿坐到梳妆台前,屏退了宫娥,只留璃楉一人侍候。
璃楉小心翼翼的为她梳理着珍爱的秀发,再取来金丝绳儿系住,一窝丝攒起,扣上金丝髻,又插上各种金玉珠宝点饰。金灿灿的一簇,明晃晃的一堆,似乎都在竭尽所能的为镜中人挽回即将逝去的春光。
万贵妃拿起浸了胭脂的丝绵,贴在唇间抿了抿。红艳的唇瓣噙着淡淡的笑,而凤眸中却没有一丝笑意,“昨晚的事你办的很好,不逊于那些年长的宫女,看来没有辜负本宫这两年的栽培,以后本宫就能放心让你去办差了。”
璃楉屈膝恭敬一鞠,“能为娘娘分忧解难是奴婢三世修得的福气。”
万贵妃掠了掠两鬓的簪花,一抹笑意仍然悬在嘴角,眼中却倍添了几分凛冽之气,“那你觉得这样做是对还是错?”
璃楉毫不犹豫的答道:“对奴婢来说,只要能让娘娘开心,就是做对了。”
万贵妃满意的颔首,神情重又温和起来,“以后你便和段英一起打理昭德宫,只要你尽心为本宫办事,好处自然少不得你。”说完,取出一块金晃晃的腰牌,“这是万岁钦赐的令牌,通行皇城大内不受禁令,暂时由你保管,日后行事方便。”
璃楉摊开双手捧住,俯身于地连连磕头,感激涕零,“娘娘隆恩厚重,奴婢自当赴汤蹈火,粉身碎骨来报答娘娘的恩情。”
一阵疾风从窗外袭过,飘零的花瓣顺着风柔柔软软的贴上蝉翼纱窗,片片殷红,如血一样的迷艳,火一样的炽烈。
晌午,璃楉趁万贵妃午歇之际,去到了丹馨苑。
丹馨苑是皇宫一座僻静的花园,景泰帝时杭皇后常在此品茗赏花。英宗复辟后,有人传言见到杭皇后的鬼魂在苑子里游走,更有甚者传出杭皇后当初是遭人谋害,所以冤魂不散,在苑内作祟。英宗故命人封了苑子。成化皇帝即位后见苑中满是瑶草奇葩,荒废了可惜,遂命人将苑中花草修整一番,重新开放,丹馨苑又喧闹起来。六年前,一名看管苑子的宫娥莫名其妙的淹死在鱼池里,杭皇后冤魂索命的传说又在宫中蔓延开来,至此鲜有人迹再踏入这苑子。
但对于璃楉,那里就如同一片净土,一座世外桃源。没有宫闱的是非恩怨,没有宫廷的滚滚硝烟,有的只是悠悠的春光和萋萋的绿草。
如今负责看管丹馨苑的宫娥是璃楉最好的姐妹菡霜。菡霜长璃楉四岁,二人是同一日进宫的。那日,天空飘着鹅毛大雪,入眼处,皆是白茫茫的一片,什么也看不清。地上的积雪已没入膝盖,步履维艰,璃楉生长在南方,从未见过真正的雪,可是此刻,她既不激动也不兴奋,萦绕心头的恐惧就如眼前白雪铺盖的苍茫天地,无边无际。脚底一个不慎,摔了跟头,有只小手伸向她,白皙的肌肤,与雪一色,“牵着我的手,我们一起走。”入耳的声音如银铃般清脆悦耳,女孩的手很冰凉,而璃楉的心却被温暖了。她们手牵着手,肩并着肩步入了庄严高耸的宫门,身后砰的一声沉重的轰响,人生从此被禁锢在这高墙之围。
菡霜也是受家人犯法牵连而被没入宫廷充役的,两人也算是“同病相怜”。进宫后周围人都对她俩冷漠以待,致使她俩的关系愈发亲密起来。
二人都在司药司做过杂役,后来璃楉被乾清宫总管梁芳收为义女,推荐给了万贵妃。而菡霜因在入宫前习过歌舞,加之颇具天赋,被司乐司女官看中,安排去了乐坊。可好景不长,菡霜只待了两年又被重新调回司药司。也许因为她太美,宫中倾国倾城之姿的女子要么媚惑龙颜,一跃为凤,要么被冰封雪藏,销声匿迹。璃楉恳请义父梁芳为姐姐调排一清闲活儿,没想,他竟安排她看管丹馨苑,但相比司药司繁重的役作,也算得上不错的闲差。偷得一份余暇时,璃楉常来此与菡霜闲阔戏耍。
春意浓浓,二人倚在柳树下,看池鱼戏水,白鹭逐飞。斜日淡淡,二人迎着西风,掇满地残红,叹人生无常。夜朦胧,月轻笼,璃楉手执玉笛吹奏清音一曲,菡霜举袖轻舞翩作霓裳羽衣。笛声清朗如一色春煦,驱逐了长居深宫的冷寂,云袖挥舞翩起惠风,拂散了盘踞心底的寥寞。几度春华,几度秋碧,二相依相伴,相知相惜,虽非姊妹,却胜似姊妹!
两年来,她们从未见过所谓的鬼魂,俗云:“不怕鬼作怪,只怕人作祟!”鬼只存在人的心里,天可度,地可量,唯有人心不可防,人心才是最危险、最可怕的。
不过璃楉这次到丹馨苑并非与菡霜叙阔,而是再探密道。
苑中有座涵碧轩,周围摘满桂花树,秋碧之时,满屋幽香。杭皇后在世时,常在此阅书小憩,她崩逝后,这里便被景泰帝封闭。因为鬼魂之说,也无人再去打理它,任其一直荒废着。
半年前的一个夏日,暴雨突至,璃楉和菡霜进到里面避雨。因荒废多年,悬梁墙壁遍布蛛丝,屋内的玉案、香几、圆柜、木杌都积满厚厚的灰尘。向来似书如命的璃楉见贴墙的紫檀木橱上放着几叠厚厚的书,遂过去翻看。肘腕无意间碰触到橱上一尊鎏金青铜香炉,木橱竟然挪动开来,里面有一条漆黑的暗道。二人犹豫几番,终是经不住好奇心的驱使,鼓足勇气提着宫灯,走下十多米的石阶查探了一番。
密道很窄,仅容两人的宽度,地面和两壁都用红砖修葺,上面布满青苔,看起来已有些年头。行到尽头始见一地窖,地窖西面还有一条百米的暗道,似乎尚未挖掘完成就中途弃止了,而出口是西苑已荒废多年的集贤斋西厢书房。
西苑曾经是燕王府所处之地,成祖修建皇城时,将这里改造为皇家园林。而集贤斋原是王府的书房,据说燕王起事之前经常在此与心腹大臣们秘密议事,所以这里藏有地窖也不足为怪。但密道又为谁所建,有何用途?如今的宫中是否还有人知晓它的存在?
不过璃楉和菡霜可管不了那些事,担心惹祸,二人便当成秘密埋在了心里。
从西苑回来,璃楉心里开始有了盘算,密道虽有些曲折,但隐蔽,以后无需花银子打通西华门和西苑门的守卫就可以安全的去到玉熙宫。
当璃楉提出再进密道时,菡霜很是惊讶,因为心中或多或少有些恐惧,一直以来,她也从不靠近涵碧轩。璃楉只道是随意查探,以确保菡霜的安全。
因连日潮湿的雨雪天气,密道内积了几处水洼,但依然畅行无阻。璃楉放了心,临走时还特意叮嘱菡霜尽量少靠近涵碧轩。
星夜,璃楉侍候万贵妃安寝后回到了自己房中。
雪后的苍穹格外明净清澄,清冽的月色流辉般淌入窗棂,浅浅的,淡淡的,揉碎了夜的深沉。她坐在铜镜前,神色黯然的凝视着镜中的影子,脚边沸腾的炉火熠耀了整个房间,蒙蒙的、融融的,笼着一层寂寥的温暖。
纤弱的柔荑抚上光洁的面庞,确是肤若凝脂,弹指可摧。五官犹显稚嫩,却是精雕细琢而成,唯有颈项那道抹不去的狰狞疤痕——鞭笞留下的疤痕。它彰显着无法掩饰的丑陋。这样的丑陋,显露一次足矣!平日里,她要么穿立领的衣衫,要么系条蝉翼纱巾,炎炎夏日,总会裹出满颈的痱子,但总比招来异样的目光要强。
晚风掠过院中的枯枝,啪啪嗒嗒的,仿佛是太监手中皮鞭抽打的声响,她似乎又看到柳妃那阴鸷的眼神,看到自己血肉模糊的躺在冰冷的青石砖上。
她永远都忘不了五年前的那一日:司药司的女官安排她去为柳妃娘娘送安胎药,结果她失手打碎了药盏。柳妃命人将她拖到殿外,鞭笞二十。宫中本禁止对宫人实行鞭笞之刑,但柳妃仗着身怀龙种,有恃无恐。弱小的她如何受得了这等严酷的刑罚,若不是梁芳及时出现阻止,她早已命丧黄泉。虽然柳妃得到了“报应”,但那个阴影永久的烙在了璃楉的记忆里,如梦魇般时常缠扰着她。
难道要一辈子卑躬屈膝,成为刀俎下任人宰割的鱼肉?侍主于危难,日久而情深,难道她就不能成为第二个万贵妃?
粉拳不经意的攥紧了。虽然她对大明的历史一无所知,虽然她没有丝毫未来人的优势,但是如果这一生注定要流逝在五百多年前的皇宫之中,那么自己的历史就由自己来书写!要赌一次,哪怕遍体鳞伤,哪怕粉身碎骨也要赌一次!
她坚定了决心,拉上窗前的撒花软帘,打开立柜上方的方顶箱,取出一年前梁芳所赠的白狐披风,又从圆角柜中取了一些燕菜和药草。燕菜是苏门答腊国朝贡之物,她领了来专为万娘娘调配雪颜霜,不过用在万娘娘脸上的少,填她自己肚子的要多。
璃楉住在昭德宫后院的西配房,东配房住着主管太监段英,其余侍从都住在宫殿外。后院有一偏门,钥匙已交由璃楉保管,以方便她夜间“奉旨行事”,加之有通行皇城大内的令牌在身,所以她若出宫可谓神不知鬼不觉。
步出屋,朝四周张望几眼,整个昭德宫已沉睡在清冷的冬夜里,她舒了口气,溜出了偏门。
天空悬着一轮皓月,月光在漫长的青石甬道上洒了一抹淡淡的金。四面宫阙庑殿的灯火已熄,只余廊檐下的几盏八宝琉璃宫灯孤寂的摇曳着,微渺的光焰闪闪烁烁。
璃楉提着宫灯穿过密道,从西苑荒凉的集贤斋走了出来。忽然,身后响起一阵残瓦碎裂的啪嗒声,仿佛有人在周围走动,她警觉的停住脚步,回过头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