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没有说明白,听起来颇有歧义,乔月白脸一红,嘴上道:“没有关系的。”心里却像暖炉里熏起的热气,袅袅冉冉的,碰到四周的冷空气,又结成一粒一粒的水汽。杜段生也发现自己话说偏了,见她脸上泛起团团的红晕,欲染未染胭脂一般,觉得有趣,又觉得自己似乎也被那晕意给染了。两个人都不再说话,只看见烤炭扑哧爆出一小朵火花,跳起来,很快便缩了回去,仿似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乔月白摸摸自己的脸,似乎有些烫了,手却还是冰凉的,有一种毛毛刺刺的触觉。
杜段生把颈子往衣服里缩了缩,道:“今年冬天真冷。”又道:“说是赛金花过世了。”教授接道:“倒也是个奇女子。”露出怅惘的神色。
乔月白这时又打了个喷嚏。杜段生道:“伤寒症要多休息,不然加重了总不好了。”乔月白正准备说话,眼睛被烟熏了,来不及擦,泪眼朦胧地笑道:“我今天怕是真不行了,得回去好好补一觉。”说着就把衣服扣子一颗一颗扣起来。
杜段生却先站起身来,对教授道:“我也该回去了。”教授眯了眼,舒舒服服地将头倚在椅背上,道:“嗳,你们去吧。”杜段生等乔月白把大衣扣好了,把围巾递给她。乔月白把围巾在脖子上围了几圈,和杜段生一起出了休息室。
一出到外面,才发现屋里很暖和,乔月白把书夹在胳膊下面,好将手插进口袋里。杜段生伸手把书取了下来,道:“怎么不戴手套?”乔月白胳膊震了一下,想把书拿回来,却又没有动,道:“前几天去找,才发现丢了一只,就没有戴。”
杜段生没有再作声,同她一起沿着走廊穿过去。乔月白走了两步,低头一看,他出左脚的时候,她出的是右脚,于是轻轻地赶了两步,同他保持一致了。一大一小两只左脚同时迈出去,接下来又是右脚,再左脚,再右脚,很生动。
杜段生也发现了,道:“好玩嗳?”乔月白嘻嘻笑道:“嗳。”答完又没有话说了,就一直静静地走着,已经是下学的时间,校园里没有多少人,却也有人看见了,拿惊疑地眼光望过来。乔月白有些窘,又多少有些虚荣心被满足带来的窃意。
到了学校大门口,杜段生赶前几步,拦了两辆黄包车,不由分说地道:“我送你回家。”乔月白犹豫了片刻,上去坐了,杜段生上了后面的一辆,两辆车一前一后地跑起来。
坐在包车上看上海的街道,仿似有另一种感受。她很少坐包车,嫌贵,简直贵得离谱。记忆里只有母亲去世的时候坐过一次,月载倚在她怀里,又哭又闹,一刻也不消停,天也是乌洞洞的,可是她却偏一滴泪也没有流。
乔月白想着,扯住了围巾的一个角,发现起了个线头子,她伸手去抠,想把线头卷进去,抠了半天,反而拉出一个小小的洞来,这才丧气地松了手。
跑了不多一会儿,车就到了她家胡同口那爿小店前,小店门口乌七八糟挤了许多摊子,车过不去,停了下来,乔月白起身下车,杜段生连忙从车上跳下来去扶她,轻声道:“当心一点。”
他也没有戴手套,乔月白感觉到杜段生暖和的手捏住她冰凉的,还未好好体会,他却已经松开了。
杜段生道:“我送你进去。”便要付钱打发两辆车走。乔月白将围巾向下扯了扯,好露出嘴巴来,道:“不用了。”杜段生顿了顿,也没有再争辩,将书递还给她,笑道:“你好好睡一觉,我们明天见。”
乔月白接过书,道:“嗳。”犹豫了一下,又解释道:“家里人多,太乱了,改天收拾一下,再请你来玩。”说完就后悔了,他们熟到了什么地步呢?她就叫他去家里,他又不曾说要去。
杜段生却还是笑着,道:“好,你快进去。”她听见这话,如获大赦,转身就走,急急走了两步又慢了下来,怕走得太快被看出局促,两只拳头却捏紧了。走了十几步,回头去看,原来他早已经上车走了。乔月白失落落地站了一会儿,才发现这一会儿功夫,竟捏出了一手汗。
送过乔月白,杜段生并没有直接回家,想了想,报了个地名出来。包车转过几条街,径自停在一扇灰铁大门前。守卫看见他,笑道:“杜先生来了。”他应了一声,穿过小花园,熟门熟路地走进公馆。
公馆的主人吕先生同他父亲是旧交,开了一家食品工厂,这时正坐在客厅里头看报纸,看见他,把手中的报纸扔到了一旁的沙发上,笑道:“咦,段生,快来,坐坐坐。”
杜段生过去坐了,道:“乔叔叔,很有一些时间没有见过了。”吕先生吩咐佣人倒水,回道:“厂里忙得一塌糊涂,难得休息一天。”又问:“可是来找敏敏?”屋里烧了暖气,熏得很热,杜段生边将褂子脱了,回头递给佣人,边道:“嗳。”
吕先生点了一支烟,笑道:“她这野丫头,跑出去了,也不晓得什么时候回来。你就留在这里吃晚饭,我派人去找。”杜段生忙道:“不麻烦了,我也就是随便来转一转。她不在,我这就走了。”吕先生拦道:“她母亲出去打牌,我一个人吃饭也无聊,就当是陪我。”杜段生这才应了。
吃过晚饭,吕太太回了,可是仍然没有找到吕小姐。吕太太看见杜段生,很高兴,道:“嗳呀,早晓得你来,我说什么也不留在汪太太那边吃饭了。”说完留杜段生吃了一会儿茶,等了半天,吕小姐还没有回来。杜段生起身告辞,吕太太留了留他,见他意思很坚决,又快九点了,这才松了口。
杜段生从公馆出来,看见黑沉沉夜色下的月光,不想坐车,一个人飘悠悠地走了半天,不知不觉便走回了乔月白家巷子口的那爿店前,他有些恍惚,过去买了一些点心,扭头看见一个远远的身影,像是乔月白,刚想喊,又疑心自己看错了,仔细地认了认,原来只是身影同乔月白很像,却并不是她。
他怅然地将扶过乔月白的右手握起来,在原地静静地站了一会,转身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