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祭日是十月份,今年的那一天太阳是极烈的,火炙炙地映射出的却是墓园的一片宁静。父亲走在最前头,躬着一张背,不时回头望上一眼,问几个孩子渴不渴,累不累。月福和月白跟在父亲后面,有一搭没一搭地讲着话,月载和月彼在后面疯闹,似乎有点野游的趣味。
布鞋擦过路边的草,扎扎的草屑呵过乔月白的脚面,是痒的,痒到心里变成了刺感。
母亲过世得很突然。那天才吃过晚饭,母亲正要收拾碗筷,却捂住腹部瘫了下去,面色变得惨淡无光。手里的半盘菜滑到地上,摔得四分五裂,腻乎乎的油渍轻而易举浸进灰泥地面。父亲偏刚好不在家,屋里只有十三岁的乔月白最大,她知道母亲向来不喜欢喊痛,此刻一定是发了急重症,只没有想到是这样致死的。
母亲是广东籍,长得很典型,瘦黑,小个子。软瘫瘫地贴在地上,只剩下一双眼睛有余光。小妹已经哇啦啦哭得不像样了,小弟则木愣愣立在一旁。月白着急,上去就要背母亲走。母亲虽然瘦小,可是气力已经没有了,扒不住月白的肩膀。
月白只好去取了条围巾将母亲缚在自己身上,才刚站稳,却在菜油里滑了一脚,硬生生地摔了回去。听见母亲呀呀地叫起来,她又急又怕,连忙扶住桌脚想站起来,但鞋底滑腻腻的,越着急越使不上劲,越使不上劲越着急。她喊了一声月载,小弟才醒过来,跑来扶她。
两个人使了半天力气,月白好不容易站稳了,急匆匆就往屋外冲。只母亲已经奄奄一息了,一个劲儿地喘道:“月白,嗳,痛,月白。”她一时找不到包车,用两只腿跑,边跑边道:“一会儿嗳,再等一会儿就不痛了。”
好容易到了医院门口,母亲却不叫了。月白着急,回头去看又看不到,把母亲从身上解下来,才发现已经没了生气。乔月白想哭,却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
“大学功课难不难?”乔月白正兀自在想心事,却听见月福突然问了一句,“你姐夫说了,等大学念出来,就给你介绍份工作。”
又是功课,月白心中有些躁,双手交叉地攀住手臂,诺道:“嗳,不难的。”手上却悄悄使了力气,掐住了胳膊上一小片肉。月福又道:“哎唷,这个天,热得吓死人。”说完取出帕子来擦汗。月白道:“冬天怕是要冷。”
月福想了想,道:“衣服做了没有?”月白回答:“做了。”走了两步,月福又道:“怎么不穿呢?”月白将手放下来,笑道:“早上才洗的,出来的时候还没有干。”月福道:“哦。”再不做声。
快到母亲坟前,月彼突然不疯了,闷闷地赶上来,月载在后头叫道:“跑那么快作甚么?”月彼不理,定定望着母亲碑上的照片,转而看了月白一眼,欲言又止地退了两步。
几个人清理了一下墓边的杂草,又烧过一些冥纸便回去了。
回家的电车上,月彼凑过来,低声问:“痛不痛?”乔月白不明所以,问道:“什么痛不痛?”一回头,却看见月彼已经去同父亲说话了,便没有多问。
及至晚上睡觉前,月白看见自己胳膊上青掉的一块,才想起小妹问的那声。去看身旁的月彼,已经熟睡着,只眉心是皱住的,挤出了一个褶子。月白想伸手去抚平,又怕弄醒了她,犹豫片刻,熄灯躺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