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见到历史教授的时候，坐在乔月白身边的董依真轻声地吃吃笑起来。乔月白有些疑惑地看了她一眼，董依真掏出笔在纸上唰唰划了数笔，又仔细地看了看，添了几个字，这才将纸滑过来。画的是一只头大得不成比例的王八，脸上的皮都塌塌地垂下来，显得头顶特别的尖，两片圆镜下藏了比眼睛还要大的眼袋，鼻子却是像撒过谎的匹诺曹那样，直直地伸出来。旁边写着：历史，谓之骗人者也。
乔月白才瞟过一眼，也忍不住地笑了，倒是很形象的。
教授竟察觉出了这一动静，径直走到她身边来，微笑道：“我看一看可好？”乔月白愣了，手还按在画上，正对着那只长鼻子，将长度又延长了。教授低头一看，神情严谨起来，问道：“你叫什么名字？”乔月白一阵心慌，想藏却也藏不住了，老实道：“乔月白。”
教授轻轻地拿起那张纸，翻过来，将图案正对着班上同学拿稳了。几个眼尖的学生已经开始笑起来。乔月白一阵懊悔，哪有傻成她这样的，作甚么不随便编个名字混过去，这下惹恼了教授，怕是要不及格了，想完又气董依真不站出来说明一下。
只是教授没有恼，反而也跟着笑了，道：“画得很好，很像我，是不是？”不等人回话，他又道：“可最好的要数那个鼻子。虽然鼻子不大像我了，我却是教历史的，代表的是历史的传阅。而历史在时间的传阅中，难免有失真实，拿匹诺曹的鼻子来比喻再有趣不过了。”说完转而道：“到底什么是历史？在课本上第一页就写了，历史者，研究人类社会之沿革，而认知其变迁进化之因果者也。既然是研究，它就不是像我们眼前这张纸，是不可辩驳的。”
他将纸轻轻撂在桌上，对乔月白温言道：“这画能不能送给我？”
乔月白脸一红，低声道：“嗳。”还未反应过来，教授已经回了讲台，微笑道：“要谢谢乔小姐替我们带来了有趣的第一堂课。”
待教授转身书写板书的空隙，董依真抬起胳膊肘顶了顶乔月白的，挤眉弄眼道：“要谢谢我。”乔月白无奈地看了她一眼，低声问：“刚才怎么不说？”董依真举起手在脖子前横划一道，做了个忘恩负义的口形。月白有些恼火，不再理她，专心去听教授讲课了。
自第一堂课起，教授便很关注乔月白。虽然身为两个系的教授，又兼了主任的职务，可是但凡她提出的问题，他总会花上大把时间去同她细细探讨。所以这一声谢，道过也无妨。
转眼已经是十二月，这天乔月白又执了课本去见教授。最近染上点风寒，因而穿得很臃肿，外面套了一件老鼠灰的呢绒大衣，脖子上又裹了厚厚的围巾。
休息室里还有另一个人，再怎样也不会看错的，是杜段生。很久不见，他今天穿了一件小马褂，敞开了，露出里面深蓝色的棉衣，同西式扮相相比，显得沉稳了许多。房间里烧了一只暖炉，教授和杜段生正围坐在那里聊天。
教授看见她，伸手招呼道：“月白，快过来。”
乔月白走过去，将脖子上的围巾取了下来，笑道：“我不知道您还有客人。”教授呵呵笑起来，连带着脸上的一层皮都微微地抖，道：“这个是我的得意门生杜段生，现在校长室做秘书。”又对杜段生道：“这是乔月白乔小姐，月白不简单哪，第一堂课就把我画成有匹诺曹鼻子的乌龟。”
杜段生也笑了，笑得有些揶揄，道：“乔小姐有画画的天才。”
乔月白挪了把椅子过来，同教授相处了一段时间，玩笑早开惯了，嗔怪道：“讲过多少遍了，那幅画不是我画的。”杜段生起身去帮她，道：“乔小姐，这话就不对了，讲是你画的，就是你画的，怎么偏好在我面前不承认。”他在说“我”的时候，故意加重了音，说得很快，但是她听出来了。
这句话多少有些太暧mei了，乔月白心烦意乱，却又无端生出一股子甜蜜来。
教授见她穿得太多，原本就奇怪，又听她讲话的时候喉咙里串出些咝咝的声音，问道：“可是染了风寒？”乔月白坐下了，将手伸到暖炉前面去烤，道：“嗳，不碍事，过几天就好了。”外面天冷，现在一下子暖和了，她反而打了个喷嚏，打完一个，鼻子里还痒，于是又打了一个，一下子接连打了三四个喷嚏，眼泪都冒了出来了。
杜段生乐不可支地笑道：“还讲不碍事。”
乔月白拿手帕将眼泪细细擦干净，也忍不住笑了，道：“总不是要发散一下。”杜段生用火钳去捅那暖炉里的煤块，好叫烧得更热点，道：“发散么，是指将体内的邪热散出去，打喷嚏叫哪门子发散。”
乔月白把帕子叠了，放在膝上，道：“发散的意思哪里只这么狭隘。乃咏吟而发散，声络绎而响连。这里的发散，不就是声音散开来么。”又道：“再者说了，喷嚏打出来，一样是散热的。”
眼见着炭块烧得通红，发出哔剥哔剥的响声，热气一阵阵往上涌，乔月白脸烤得干热，却依旧不敢脱呢绒大衣，因为背后仍然是凉的。杜段生将火钳放下了，笑道：“强词夺理。”
乔月白抬起一张小脸面朝向教授，道：“您要来评一评，看我说得有错没有。”
教授举起搪瓷杯子喝了口茶，往后一仰，缩进了椅子里，笑意盈盈地道：“你们年轻人讨论，千年老鳖就不参与了。”
杜段生道：“教授是顶狡猾的。”教授也不生气，就着杯子又嗞嗞地吸了一口茶，道：“老鳖老鳖，不狡猾，焉能做老鳖。”三个人一时都笑了，杜段生瞥见乔月白放在一旁的书，想起她一定是携了问题来的，道：“乔小姐，真不好意思，我像是耽误你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