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新科状元马书文显是饶有兴味,却还是顾及了君子之礼,先作揖询问道:“不知幼微姑娘可愿赏脸?”
“……”我皱了眉,话还未说出口,那高瘦的榜眼便道:“珉熏兄的徒弟可不好请,书文兄,你这新科状元的面子怕还是不够呢。”他语气别扭,分明是叫我不好拒绝。
我心中委实不爽,索性道:“实不相瞒,幼微今日……”刚想解释一番,王平却抢过话头对我道:“姑娘是怕闹市晚点便散了了?放心,时候还来得及。”说着便给我使了个眼神。
我再看一眼刘珉熏,他颔首默许。
那边谢意宽笑得更加邪肆。我心中暗暗叫苦,今日似乎人人都要我作对子——既然如此,那便一不做二不休快些赢了这新科状元!
“那便恭敬不如从命。”
得到我许可后,马书文开始出题。
仍是对对子。他不假思索,自信念出上联:“土也地,水也池,凿地补池,池地两利。”
他一副志在必得,信口便是一绝妙的拆字对,怕是使出了看家本事。
那老者更是震惊,直道“后生可畏”。我的心中倒也不是没有答案,却总觉不够好。
那瘦高个见我不答似乎有些得意,倒好象对子是他想出一般。刘珉熏仍旧平静望着我,面目带笑,自是对我有万分的放心。
我自然不会叫刘珉熏失了脸面。不单如此,今日我还要叫他们知道,刘珉熏的徒弟绝不是沽名钓誉,刘珉熏,他是溥朝第一诗人,谁也不能骑到他头上。
我并不着急,仍旧在脑中搜寻更好的答案。
见我迟迟不答,谢意宽激将道:“幼微姑娘答不出便也罢了。这联不是那么好对。张兼可有答案?”他似笑非笑看我一眼,又对那瘦高男子道。
那张兼却微红了脸,“唔……在下暂未想出。”
当是时却有一顶软轿自毗邻桃源的桃溪上经过,晃悠悠行过小木桥。一行人忙迎了出去,想必来者地位不凡。
见此景,我却觉灵光乍现。
跟随众人到了桃源外的桃溪边上。那轿子已经停下,轿边立着个大和尚。
谢意宽示意众人不要动作。那轿门终于打开,从中走出个同刘珉熏差不多大的男子,一身金袍,贵气逼人。
谢意宽率先作揖道:“见过周公子。”众人这才回过神来,附和着称“周公子”。刘珉熏最后不紧不慢道:“周公子来访,珉熏怠慢。”
“珉熏兄言重,不想这桃源这般热闹。”那金袍男子打开一把折扇,作出一副风liu倜傥的样子。他模样不差,只是同“南珉北意”一对比,还是逊了一些。不过不得不说,他身上那股贵气算是天下少有。我见众人神色,怕他定是个达官显贵,保不准便是什么皇家子嗣。
他颇有意味地望着我:“这位姑娘便是珉熏兄的女徒弟?”
我暗想:不料我还有些名气。
“正是。周公子有所不知,幼微姑娘正同在下切磋。”马书文替我道。
“哦?什么题目?”
马书文将那上联又说一遍,那金袍男子脸上笑意更深,目光转向我,一副看好戏的模样。
我顺势道:“方才多亏了周公子,幼微倒是从你处得了灵感。”
他将折扇随意摇几下,那上面题耳朵几句龙飞凤舞的诗不停在我面前扑闪,直晃得人眼花,“有这样的事?不知幼微姑娘要如何对?”
张兼有些愤恨地望着我,那老探花更是一副迫不及待。
我亲启口齿,轻声一字一句道:“车乔轿,木乔桥,坐轿过桥,桥轿相摇。”
众人沉默。半晌,那老探花惊呼:“如此好联!好联如此!”
那张兼顿时萎靡下去。方才还有些紧张,此刻索性像个脱了线的木偶,面上满是颓丧。马书文倒还算平静,只等着我的题目,眼神中掩不住的跃跃欲试。
金袍男子正了正衣襟,不说话,却自身边那大和尚手上接过一只细小的暗红色果子丢到口中,细细品味,唇齿辗转,吃得甚是陶醉。
谢意宽道:“幼微姑娘果真才思敏捷。这样便该幼微姑娘出题了,书文需得用心,若是答不出可是要输了的。”
我实在不愿这么耗下去,再则心中还关心着娘,便想着早赢了早抽身。我沉思,终于舍得拿出一年前想出的一个绝对,
“白塔街,黄铁匠,生红炉,烧黑炭,冒青烟,闪蓝光,淬紫铁,坐北朝南卖东西。”
我道得慢慢悠悠,却听得众人越来越敛起神色,直至最后那老探花倒吸一口凉气,一把山羊胡子惊得一颠一颠。那些人的反应倒在意料之中,叫我心中喜悦的是,连刘珉熏也露出些惊艳的神色。
马书文蹙紧眉头,苦苦思索,起初还面色正常,后来就差要抓耳挠腮。
张兼则再不说一句话,眼神游离。那金袍男子仍旧在吃果子,吃得满口生津,甚是妖娆。
谢意宽瞥一眼马书文,道:“罢了。这样的绝对书文怕是答不出了,便认输吧。”
马书文涨红一张白胖的脸,似有些不甘心。沉默许久,连连摇头,却终于垂首道:“在下确是自愧弗如。”
“是马公子谦让。”我道:“幼微今日实在有事,改日定当与诸位尽兴,这便告辞。”
“哎?”那金袍男子却道:“你还没说出下联怎么能就走了?那不是故意要叫我睡不着觉么?不可不可。”
我笑:“回周公子的话,幼微其实只想出上联,也没对出下联呢。”
刘珉熏朝我笑得甚是好看,“丫头就是顽皮,自己也没有想出下联的绝对,却拿出来叫马公子为难。”他语气宠溺,“丫头真是闷坏,怕是急着要出去走走吧。既然比试已经结束,刘平,你这便带她走吧。”
“慢着!”又是一声。我顿时没了好气,这三番两次,还让不让人走?
这次是那一直没说话的大和尚。他面目很粗,嗓门也很粗:“我家主人叫你说下联你却说不出,难道这也想走?”
我强作平静,“不知大师傅想要幼微怎样?”
“自然是叫我家主人满意了才能走。”那和尚神情倨傲,委实讨厌。
“便即景说个句子,定要与这眼前景象相符,说得妙便可,如何?”那金袍男子也不谦让,径自从口中吐出一个米粒大小的果核,幽幽道。
“听到没?我家主人叫你说,你便快说!”
我气得将脸别过去,再看那大和尚一眼我都觉胸闷。若不是刘珉熏在场,若不是寄人篱下……此时桃溪上游却跑来一只黄狗,我认得那是刘烟色养的一只宠兽,平日宝贝得很,此刻却在啃一只没有肉的脏骨头。
我心生一计,知道无理,却还是朗声道:“狗啃河上骨。”
一语既出,众人愕然。“河上”同“和尚”,也只有那大和尚傻乎乎还听不出。
俄而,那金袍男子开始掩不住笑意,“呵呵,有趣有趣,有趣得紧。”有他一打头,众人便都忍俊不禁。
那和尚先也跟着干笑了两声,后来却见大家都瞧着他,终于觉察出有些不对劲。他再一思考,得出点什么,便笑不出来了。我见他一张饼脸涨成猪肝色,“小妮子耍赖,欺我太甚!”说着便伸手要捉我。
那金袍男子却伸出那把折扇,“啪”地往那和尚手上抽过去,瞬时便出现一道红印子,刺啦啦的,“哎?认赌服输,发怒做什么?”他又悠闲打开折扇,自作姿态摇了摇,朝我道:“这句还不错,却不知下联是什么。难道又是绝句?那可不算啊。”
我不动声色,气氛愈见诡异。下一刻,我却上前几步,伸手拿过他手上的扇子,细细赏玩几眼,问道:“这诗是周公子写的?”
“正是在下。只是……”他生疑,“这同那下联有什么联系……”
看众人神色,均是不解。
“可否割爱送给幼微?”我恍若未见,仍旧自顾自道。
他释然一笑,假意面露不忍,神情中却全是得意:“姑娘喜欢,周某人也只得忍痛了啊,啧啧,怎可拂了佳人的意?”
“那便谢过。”我学他将那扇子“啪的”打开,拿在手上摇几下,踱几下方步,直看得众人眯起双眼。刘珉熏更是笑得无奈。
我回他一笑,下一刻却敛起笑颜,快走几步,挥袖将那把扇子抛入桃溪。那扇子是木柄,并没有立时沉下去。溪水慢慢淹没扇面,那扇子一直顺着溪水漂了许远。
“水流周郎诗。”我道,微微扬起嘴角正视那金袍男子。
“诗”同“湿”,毫无疑问,我这句对得文法意境俱佳,且更重要是应景。
金袍男子嘴角抽动,当时有些羞恼,却又夹杂些赞赏。半晌,他的眼中终于只剩笑意,道:“唔,小姑娘真是狠,刚讨走周某的扇子就扔了!不过一把扇子成全这一副对子,倒也算值。”他道:“这下周某可不敢叫你继续留着,说完轿子用扇子,保不准再叫你说一联,连我都要赔上。”
“丫头还不谢过周公子,”刘珉熏的神色却是释然,“快叫刘平带你出府吧。”
“老师这样说,幼微这便告退。”我道。再不敢同众人打招呼,转身便走。
只感觉那金袍男子的目光刺得我脊梁骨发寒。还有那少年丞相谢意宽,可不是笑得大有文章!
我随着王平的背影,低头默默。今日一时意气用事,却不知要埋下了多少祸根了。我叹,也不知娘亲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