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的牺牲梓云确是没有糟蹋。他坐在船篷里头,看着岸边暴跳的人,心中涌起千头万绪。虽是身已自由,却是不知道阿五现在正遭受怎样的待遇。他伸手朝怀里探去,不由叹了口气,出来得匆忙,身上又是未带分文。看看现如今的自己,除了这套在锦衣轩定制的上好衣服便再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了。待会儿上了岸定是又有一番纠缠。梓云看看四周的人,将心一横,把袍子脱下来,找了一对紧紧抱在一处的人,过去先作了一揖,道:“打扰了。”那两人看了他一眼,未出声。梓云咽了口气,摆出笑脸继续道:“看样子,这位兄弟像是染上了风寒,正冻得难受。”那位健康着的妇人连点头,说是,满脸的担忧。梓云接续:“在下这里有件袍子,是锦衣轩的手艺,上好的貂皮与缎子……实不相瞒,在下身上正拮据,若是二位能为我出了这搭船的费用,这袍子就给你们了。”
那妇人抱紧了男子,来回偷偷的打量了梓云半晌。这人分明是在求人,可是那用词着实的有些傲慢。妇人怀里的人打了个哆嗦,嘴唇煞白,牙齿在嘴里相撞的声响隔了一段距离都能依稀听见。妇人看了看怀里的男子,拿过梓云的袍子严严实实的盖在男人身上。从袋里掏了十几文的铜板给梓云。正好是搭船要给的费用。
梓云心内感激,连声道了谢,抱着胳膊找了个稍微挡风一些的地方,全身蜷缩成一团,防止热气流失了。
这船是要驶向金陵的。一个夜晚过去,第二天晌午靠了岸。梓云已接连两日未进食,又将那御寒的袍子卖了,坐在船尾吹了一夜的冷风,这正值寒冬腊月的天,他下岸时,全身各处都僵得不像是自己的,才走了两步便一个踉跄,直直的栽倒在地。
他醒来时已经是第二日的早晨。
身上有暖和的被褥,身体早已回暖,四肢也不再那样难受得紧了。梓云缓慢的清醒过来,发现自己正躺在一间完全陌生的房子里。简单的摆设,上好的木料,还有随处可见的花瓶里插了数枝梅花,如此看来该是哪个有钱人家的客房。
梓云掀开被子下床。外边正刮着北风,凌厉的呼呼作响。他打开房门,为见到的景色惊艳得几乎快要以为自己来了天界。满目的绯红色彩,缤纷的在大风里翻滚起舞,虽是才微亮的晨间,却是被那整园的梅花点亮了一方天隅。他不自禁的走出去,殷红的梅花瓣飘落在他脸上,他眨了下眼,睫毛颤动,是生怕这花瓣沾上他的体温似雪般融化了。
“这是……梅花雪么?”梓云痴痴的自语。伸出手掌随手便在风里捻住了几片花瓣。有些打在他的肩膀上,擦过他的脸颊,真真的与大雪纷飞一样。只是这艳红的雪花他是第一次见到。甚是惊艳。梓云深深的嗅,满鼻间的香气。清新风的气息,晨间泥土的气息,满园梅花的淡淡幽香,夹杂在一处,仿佛饮了一坛春风,微微的有些醉了。
“起了?”有人自梓云身后问,是微微的笑意。
梓云猛的转身。好一个倜傥之姿。那人比梓云要高上些许,颀长的身体,素白的衣裳,他只将发松松的绑在后面,柔软的发丝与素白的发带在这大风里扬起老高,却甚是温柔。
那人作揖,道:“在下连清。是这坞里的大闲人。”
梓云赶忙的回礼,“多谢连大哥昨日相救。小弟无以回报。”
“哪里。不过是举手之劳。”
梓云心内感激。却仍是长了个心眼。问:“只是,敢问连兄,这是何处?”
“这是金陵暗香坞。”连清似是看穿他的顾虑,道:“你只管放心,我这暗香坞可不是什么乱七八糟的地方。住在这里的都是正经人家。”
梓云面上羞赧。连忙把眼睛都垂了下来。一个深鞠躬,道歉说:“是小弟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不碍事。做何事都本就该有颗防人之心。这世道诡谲阴暗,不得不防啊。”连清朝他淡淡一笑。
陌生的疏离感莫名其妙的不见了,梓云放松下来,“我叫丁……”话还未完,连清便是一挥手,笑容加深,道:“唉,萍水相逢,名字只是代号称谓,不那么重要的。”说完眼神飘过来,很有些亲切的玩笑意味,“除非贤弟想在我这暗香坞里长久的住下去。”
梓云没想到这世上还果真有这样直接的人,可这直接却并不伤人。他咧开嘴笑,暂且的忘记了那些发生在江陵的事情。连清拢了拢被风吹得乱飞的头发,在前边带路,往屋内走。到了长廊,风便被挡住了大半,他回身看着梓云道:“贤弟感了风寒,你养好了身子再上路。这几个日子我连清还是能耗得起的。”说完又想到什么,补充,“不过就是得随着我们吃饭。寻常人家里的粗茶淡饭。”
梓云连忙摇头,“连兄给我吃住,小弟便很是感激了。你若是再对我好些,我怕是要折寿了。”
“你呀……哈哈哈……”连清在前面笑得极为爽朗。在这寒冬的早间有暖春的气息。“你还没洗漱吧,我领你去打水。洗好就可以开饭了。”
……
饭桌上,梓云看着这围坐了一圈的人感觉很是奇怪。他从未见到过这样的状况。无论下人还是厨子、都围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其乐融融的样子像是一家人。而且更为奇怪的是,这里的人无论老少都喊连清做“连大哥”,其余的人都互相唤互相的名讳。梓云觉得好奇,却也碍于礼仪教养,没把眼睛放在那些人之间来回的看。他只偶尔管不住自己的余光,每一个人都瞄了一眼。这暗香坞里的人长得都不算好看,却是同连清一样,周身皆散发出温文尔雅的书卷气质,因而让人觉得男人甚是风liu,女人甚是婉约。
连清暗地里见着梓云的反应,轻轻扬起嘴角笑。道:“这位是我们暗香坞的客人。”
“就是昨日你和吴绍捡回来的那个?”一位稍年幼的放下筷子问。
“对,就是他。昨日我与老爷见他晕倒在地上,无人问津,怪可怜的,就带了回来。”这说话该是吴绍。梓云轻轻的笑。这暗香坞里的人还真是与连清一般的直接。
“长得好看!”小姑娘葡萄似的双眼滴溜溜的转,嘴里还有没咽下去的饭粒,咧着嘴冲梓云笑。
连清咳一声,唤:“影儿说你多少遍了,嘴里的饭吃完才能说话。”
“就是,一个姑娘家的,一点规矩都没有。”
“连大哥说的我便听,李慕云说的我才不听!”小姑娘边嚼着白饭边闹。
连清笑着打断他们,说:“好了,好了,吃饭。”又对梓云道:“就当成自己家。爱吃什么自己夹。”说完从影儿碗里把过多的肉夹出来,添了一筷子青菜进去。小姑娘当下便扁了嘴,但还只是无限厌恶的看了那青菜一眼,便乖乖的一口气吃了下去。
梓云嚼着粗糙的饭菜,心中却是羡慕不已。这样类似家族的温馨他已许久没有尝到。
一顿饭吃完他们便散去,各自忙自己的。
少顷,不远处便响起吊嗓子的声音。咿咿呀呀的起起伏伏。就像回到了皇家教坊一样。梓云心中咯噔一下。道不清楚那种感觉。惊讶、恐慌却期待。他在院子里逛了一圈回来,几乎每处梅树下都站有一个人,许是方才的小童,也许是方才的厨师。这暗香坞的早梅开得艳极,芳菲满园,丽声满园,交错着衬得冬日的阳光都灿烂了几分。梓云虽是担心暗香坞是云水阁的重现,却因为连清的救命之恩,与早间暗香坞里的和睦温暖而没有急急的离开。或许是直觉。梓云在经历了云水阁发生的种种欺骗与伤害后仍旧那样单纯的相信着这暗香坞也许是这世间仅存的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