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夜之后,几乎每日都能收到那匿名男子的信件,封封书信里都只提到如何更好的演绎戏曲和音律,旁的话是点墨未沾。但是只冲着这份坚持,何人都知道这是另有所图。梓云却不这样想,这样单纯的相交只是因为共同的话题。那便是知音了。世上知音一生难遇,那些在这阁里呆了太久的人自是不能理解的。于是,他只管每日的看那人的来信,却是不回。只是唱戏时的心情不再似前些日子那样沉重了,关于这戏曲音律已懈怠下来的希冀与热情也回来了些许,渐渐的他也终于让唱戏这一事情回归了初衷。因为梓云知道他所耗尽全力去做的事情并非无人赏识,无人真心去听的。至此每每唱演,戏台仍旧是云水阁里被装扮得大红大绿的高高戏台,听戏的看官仍旧是左拥小倌右拿折扇的各种纨绔子弟,只是这唱戏的却不再是从前那个只管胡乱的唱完,不去雕琢的丁梓云了。
丁梓云虽是仍旧会想到往后便绝望不已,却是总算找到除了睡梦,第二块能睁开双眼看见的干净之地。这样的日子过得也较从前那种煎熬要快。如此过了大半个月。
这天,淅淅沥沥的飘着雨丝,似是有转成小雪花的征兆。云水阁在这样的天气里是不开戏的。梓云正修改着前些日子完成的一折采茶调。嘴里念念有词。小小在旁替他研墨。满足的听着他的轻声哼唱,觉得这样已是很满足。
“贤弟好雅致,又作出了什么好东西?”这不请自来的客人永远只有一人。
梓云的好兴致被这把声音抹杀得干干净净。他收起笔墨,问:“何事?”
林郝这日心情好,也不去在意梓云的不客气,自己坐下来,倒了杯茶,悠哉的道:“好事。”说着自拍一下嘴巴,笑:“啊,应该说是大喜事。”
不好的预感袭遍梓云全身。躲了半月,这该来的还是来了。
“不是都说人不要太过贪婪么?我林郝可是个容易知足的人。陈大人给的价钱已极合我意。采袖,明日便会有人来接你。你今日便好好的打点打点。”说完,捻起桌上的白玉糕吃了一口。啧啧的赞:“咱们云水阁里厨师的手艺是越发的好了。看来托采袖的福,是该给他们涨点工钱了。”
梓云见不得他那小人得志的模样,转身收拾他的纸张画笔。
倒是小小支支吾吾的开口说道:“我……我能跟着去吗?”
林郝感觉甚是不可思议,睁大着双眼,打量小小,“陈大人只出了你丁大哥的一份钱,可没说要连你也一道买了去。你就乖乖的呆在云水阁当你的侍童吧。”
小小听后似是要哭,双目闪着泪的看向梓云。
梓云虽是不忍将他那么一个小娃娃放在云水阁这个吃人的地方,可他现在也是自身难保。
林郝“刷”的打开扇子,大冷的天却将那扇面扇得起风。他起身走了。
林郝走后遗留下来的是三五个粗汗打手。围在那小阁的四周。更加让人觉得密不透风的难受。
梓云将轩窗关了。听得屋檐上簌簌落下的雪花的声音,觉得无望。前路似是被堵死,再没出路。他呆坐在书桌上,将古琴笛萧来回的摩挲。眼里的神采快要消失。
小小看着他,湿了眶。他那样的神情像是心死。心竟奇妙的疼痛起来。
“阿五,你说来年的春天会是个什么样?”梓云忽而痴痴的问。
小小不太能明白梓云话中深意,思索了半天,只答:“来年的春天还不就是那个样。花儿开草儿绿。”
梓云低头,笑,很柔和的那种,“也对。哪年的春天会有不一样的光景了?只是我每年冬季都是那样的憧憬。今年亦是如此。只是不知道来年,那年年相似的春季我是看得到看不到了。”话音到了最后几乎像是自语。每字每句都像是含在嘴里的糖。他站起身,将他随身携带的锦盒与从前积攒下来的戏本交给小小,道:“我应该在这些时间教你识字的。却是只顾着自怜忘记了。这些东西就给你了,就当是一个念想。”
小小深觉恐慌。梓云那些话语听着像极了遗言。
梓云见他不接,硬生生的塞进他手里。转身自顾自的解了衣带。吩咐道:“阿五,熄灯。”
小小却是不动。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走过去把灯给灭了。
那里边床上梓云的呼吸声很是均匀,听着似是睡得熟了。小小从怀里取出锦盒,这个丁大哥最为珍惜的东西,他曾经那么好奇的东西如今就在他手中了。只是这样的得到却让他心疼万分。他自是不聪明的,可他也能明白梓云这样的举动代表着什么。梓云是第一个未嫌弃他丑陋与懦弱,对他好的人。他始终记得那日午后梓云说他若是出去定会带着他一起的情景。梓云也是第一个那样亲切的唤他阿五,而不是“小小”的人。若不是这个将他视为亲人的男子那日为他保命,他是断不会活到今天。往事一幕幕的再现,小小的双眼湿润得无声无息。
他任由泪水淌了好一会儿。抬手擦干时,他起了身,悉悉索索的穿好衣服。往柜子里掏出一个什么东西。尔后走进内室,在黑暗里摇醒了梓云,他双眼闪亮的问他:“丁大哥可相信阿五?”
丁梓云这会儿子根本没能睡着,他看着小小,点点头,说:“信。”
“那丁大哥什么都不要问,只由着阿五做阿五想做的事行不行?”
丁梓云没能立刻明白他的意思。皱着眉头斜头看他,不出声。
小小急切的催促,“丁大哥行是不行?”
梓云没见过他那样着急又恐惧的模样,一时间只管点头说行。
小小笑开,道:“那就好。”说完往梓云的脸上吹散了什么。头昏沉的同时他似是听见小小说了句:“丁大哥要好好的。”随后便头一偏,昏睡过去。
第二日太阳当头,“梓云”执意画着那崔莺莺的面谱,穿着花旦的大袍子入了陈大人来迎接的轿子里。留下了云水小阁满室的清冷。
这边林郝也没多大在意,丁梓云视戏如命那是这些时日他早便看出来的。若不是看中他这一点,当初也骗不回这样一块招财宝。他高高兴兴的目送“梓云”上轿。一张脸笑得几乎要扭曲。待轿子走远了好一阵子,他才反应过来,似是整个上午未曾见到小小那孩子的身影。他拉着嗓门大声唤了几次,未见回应,便当是他溜去哪里伤心了,皱着眉想了会儿,便没再在意。直到晚间吃饭时间,他仍是未见小小的影子,心中忽而七上八下起来,想起昨日小小还问过他可否跟着丁梓云一块过去陈府。他随意的抓了路过的几人,问可有看见小小,却都道未见。林郝心道不好,赶忙奔向云水小阁。那里面哪里还有人?
林郝大声唤来那些彪形大汉,吩咐道:“小小那兔崽子又跑了!你们去给我抓回来!抓回来了,看我怎么收拾他!”林郝被气得一直的骂咧。见那些人走了,自己也去了趟陈府。
落日西下时,云水阁里最是清冷,公子们各自的在自己房间用餐,梳妆的梳妆,打扮的打扮,就是为了迎接晚上的恩客金主。那院子里是很少有人在的。
丁梓云扶着胀痛的脑袋困难的转醒,全身的骨头像是要散架的疼。原是不知被何人塞进了衣柜里。他心中疑惑,小心翼翼的打开了一条门缝,却见仍是在云水小阁内,且看外边的光景该是近黄昏。小小昨夜的举动和话语像条光影,倏忽晃过脑海。他说“丁大哥要好好的。”梓云猛的一激灵。推开了柜门便要往外跑。只是刚从衣柜里起身出来,就有那些他给了小小的锦盒与戏文掉了满地。他急急忙忙的胡乱一把拽在手里。推开门便往外奔。那孩子该不会是替他入了陈府吧。他心中担心,一路上也未管其他,只管一个劲的往前奔。中间似是听见有人惊呼他“采袖”。可他却是管不了那么多,轻轻松松的便出了云水阁的大门。提起步子却是一片迷茫。陈府在哪儿?他一点不清楚的。这究竟该往东还朝西?被绊住的梓云心也渐渐的安静下来。就算他找到了陈府那又如何?只会害得小小的一切努力化作泡影。最差的结局便是搭上他与小小两条性命。
“采袖!”方才在院里叫他的人追了出来,满脸的不可思议。瞧那架势是要追上来。
梓云拔腿便跑,看准了码头的方向,一路的狂奔。梓云想,小小牺牲一切换来的自由他万不能糟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