梓云独自在暗香坞里闲闲的逛,由于今晨的那片大风,湿软的黄土上铺就了残败的落红,但是因为无人路过,它们全维持着曾经在枝头绽放时的最美姿态。那红极是讨人喜欢,不似桃花那般红得粉嫩,也不似牡丹那样红得富贵,更不似映山红那样红得烂漫。梅花的红色里泛着更为内敛的紫,那清冷的颜色令它比别的花多生出一根傲骨般,即便一片尖尖角的花瓣落在泥土里也并不那样深刻的觉着它孤寂寥落,反倒是它那孤芳自赏的骄傲让人心生怜惜,而且这怜惜又因着梅的傲而无人胆敢直接赋予,就与那些孑然一身,却仍旧高昂着头颅的人一样,表露出来的怜悯只能是一种亵du。梓云微笑着觉得安心。偶然微风又起。他便是身处桃花从中,万树灯花也堪比不了的璀璨与耀眼。他眯着双眼,耳边传来咿呀的声音,身体安然,令他产生恍如隔世的错觉。林郝、恩客、胭脂、云水小阁……都似是上辈子里的人与物。唯有阿五的记忆真实的提醒着梓云这一切刚发生不久。他的自由里镶满了亏欠。
不知现在的阿五好不好。
梓云甩甩头。将眉心皱起。满腔的情绪想要喷薄,却是没有出口。他想要救出阿五,像他给他自由一样予他本该属于他的快乐少年时光。他想要完成父亲的遗志,看大唐再兴。却都是那样遥不可及。他现在自身难保,何来资格完成那些念想。只有活着才能接近梦想,只有生存着才能活。
想着,梓云便是一声叹息。他有太多的祈愿与希冀,却是因为太多太大而感觉甚为渺茫无望。
“腿再上去一点!前些日子你也只能是这么个样子,都过去这么多天,你怎么还是不长进?!”连清的话语将梓云越来越烦闷的心拉了回来。与早晨不一样的是,此时的连清严厉非常。他扳着影儿的右腿便是往上压,全然不顾小姑娘的哭喊。
梓云走近了些看。他初到教坊时,也是这样,师傅直接将他拖进门后边,拉起一条腿便是用门板去压。那种疼痛真是不想再受第二次的。可是,回过头来想想,若是没有那样严厉的基本功训练,哪里来他日后的弹唱舞跳的得心应手。
影儿的睫毛都被泪珠黏在一处,她通红着鼻头,咬牙坚持着,可是那左腿却是不由自主的选择了让她能舒服些的姿势,弯曲了些。连清看见便是一板尺过去。打得老响。影儿吸着鼻子,哭得汹涌。
连清放开影儿的腿,吼她,“若是基本功不扎实,你日后怎么上台?难道想与你那些姐姐们一样靠着美貌与身体去抬高你的身价?那与歌妓有何分别?这本是好好的歌舞戏曲,本是该与诗词歌赋不相伯仲的东西,楞是让人搅得污浊不堪,别人看轻它无所谓,咱们不能自己看不起自己,不能自己做出些事情让别人看轻!”
梓云第一次见到连清那样暴躁又心急的模样,他的那番话深深打在他心上,就与在云水阁收到那些匿名信笺时一般的心情,有什么东西徐徐的燃起来。
“影儿……不会,影儿会好好练。连……连大哥别生气。”小姑娘边哭边说,又因为着急,说得更是磕磕巴巴。
连清叹一声,摸摸她的头,道:“现如今我们暗香坞里就只有你一个女娃,女角又是最难把握的角色,你若是不好生的练,叫大哥往后如何放心将这唯一的角色交给你?你若是与你那些姐姐们一样,那咱们暗香坞怕是会越发的困难了。”
连清的温声温语倒是催得影儿的泪掉得更放肆。她用手背胡乱的一通擦拭,保证道:“影儿知道。影儿都知道。”说完自个儿扳着腿往额头靠。一双腿绷得笔直。
梓云抿着唇听得认真,这时他才发现四周吊嗓子的声音早已停了。片刻过后又响起,却是更为卖力了。原来果真有一些情绪是能被心听见的,就像此刻,他几乎听见满园的梦想燃烧之声,那熊熊的势头,响得似是要震天。梓云抱住自己一颗翻涌不止的心,想,他丁梓云是何其的幸运,竟能在这样美好的地方遇见这样一群美好的人,是他们让他心中快要干涸消逝的什么生机勃勃的归来了。
他握紧揣在怀里的锦盒,走进去。轻咳一声,是告知连清他来了。梓云看向连清的双眸里尽是闪亮的光,他道:“连大哥,小弟姓丁名梓云。”
连清被他突如其来的自我介绍搞得迷糊。方才的情绪还在他的脸上未曾消退。
梓云再道:“连大哥说过只有在暗香坞长久的住下去才需要知道姓名。”他顿了会儿,说“我叫丁梓云。长安人士。因为家道中落一路流落至此。家中还殷实时,在教坊学了三年的曲艺。若是连大哥不嫌弃,在下可以顶上暗香坞暂缺的女角。”
连清先是一愕。他没有料到他救来的人竟是在皇家梨园为皇亲国戚表演的伎子。
梓云见他没回应,问:“不知连大哥可要否?”
连清沉吟一会儿,走近些道:“我并没有你所见所听的那样清高,在这些之前,我首先是一个商人。若是想永久的留在暗香坞,那可是要将你自己卖了给我的。”
没有过多的修饰,他简简单单的一语道破,说是要“卖”给他的。这不装饰反而没有“卖”字应有的恐惧与不甘,梓云忽而的笑了,点头说知道。何处不是“卖”,出卖体力,出卖头脑,出卖计谋,出卖才华,出卖声音……若说能将自己“卖”了给一个有报复与原则的主子,那也是好的。更何况连清是个能让梓云钦佩,愿意跟随的商人。
连清久久的看梓云。眼中有抹说不明的东西。他迈开步子,和梓云说,“那便随我去签了契约吧。”
梓云点头跟上,待出来时,自个儿都觉得奇异。他就这样又将自己给卖了,且又是梨园。他低下头,嘴角却是翘起。每个执着着追梦的人都该是一样的,纵使面前是粉身碎骨的危险,只要眼见之处能有希望的光芒,那都值得倾尽所有去尝试。后悔是每个执着的人最害怕的字眼。
“你今夜就先听着咱们暗香坞的。待你练习得差不多了就上台。如何?”
“嗯。”
连清斜头看他,不再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