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约签订的当日,林郝便将丁梓云带入了云水阁。那时正是正午过后,阁里却未见几个身影。梓云跟在林郝身后,心内纳闷。他本以为这民间的梨园即使不似皇家梨园那般正规华贵,也是该有啼唱声声的。而这情景,安静得只剩风声。
林郝领着他穿过长长走廊,这日的风大,走廊上红紫的绸布被吹得老高,梓云问林郝:“怎没听见有人唱?”
林郝笑,并不转头看他,道:“都在休息呢。”
“都过了晌午还在休息?”梓云不自禁问道,又觉有些失礼,便问其他:“我何时开始唱?”
林郝仍是在前边带路,转过一个又一个回廊,道:“不着急。你不先看看你将来要居住生活的地方吗?”话落就有风忽然徐徐的拂面而来。方始的层层院落也已不在,映入眼帘的是一汪池塘,因是深秋时节,满塘的荷只剩枯黄孤零的大块荷叶,偶尔有几束莲蓬那也是耷拉着蓬头,显得萧条不已。与池塘内不同的是绕池而建的一圈过廊里的景色。那里栽种的各式ju花开得正是妖娆,它们将或硕大或纤小的花盘自走廊镂空的花纹中探出,显得俏皮极了。一路的ju花铺就,一直延伸到池塘中心的凉亭。与其说是凉亭,还不如说是一间池中小筑,玉般翠绿的牌匾上龙飞凤舞的写着“云水阁”三个大字。原来这才是真正的云水阁。前面那些只是为这小阁做的点点装饰,层层铺垫。那亭子四处被大红的纱幔遮掩,风轻轻撩起纱幔,里边的模样显山露水。那是一间极雅致的小阁。蒲团羽扇。如意宣墨。图书满架。古琴数把。笛萧挂壁……七彩的流苏地毯看着似是舶来品,厚厚的铺在那摆放古琴桌子的下方,竟也不觉得突兀。那小阁竟是京城大户人家才能有的粉饰。
林郝将红色纱幔束起,邀梓云入座,亲自为他斟了茶。梓云只闻其香便知是上贡的雨前龙井。那草叶似的清香是他喝了许久的。只是林郝不是懂得品茶之人,他随意的捻了几片叶子放入杯内,再倒入开水,一道工序都未完成便递过来给梓云。梓云只觉那上好的东西被糟蹋了,由它放在桌上,不去触碰。只听林郝说话。林郝道:“这小筑是阁里唱得最好的公子住的地方。这一方的池水与花园都是唱得最好那人的。”
“那林兄带着小弟来这里是为何?”
“我方才不是说这是你往后要居住的地方?这云水小阁往后就是你的了。当然前提是你必须每晚唱好才成。我们云水阁中所谓的‘好’是客人认可的好。”客人认可的好自然不会是嘴里说说的那种好。云水阁的“好”那可是用万两黄金堆砌而来的标准。
梓云是不可能知道的。他全当是果真实实在在的唱得够好。便自信的问:“我什么时候能住进来?”
林郝双眼闪光,脸上的笑又开了一回。“今晚唱罢一曲便能住进来。”
梓云当下应了。
林郝大声的唤,一名长相清秀的小童过来,柔弱的样子有几分梓云无法形容的娇媚。林郝吩咐他道:“小小你待会儿给……”像是突然想到什么,他哈哈笑着拍自己脑门,“瞧瞧我这记性——梓云该有个艺名。咱们云水阁里的人都不用本名的。嗯……”他沉吟一会儿,道:“叫采袖怎么样?”采袖这个名字着实的女人,梓云本想改一个,却没等他开口,林郝便径自的定下来了。他继续吩咐小小,“你待会儿给采袖妆扮妆扮。”说着就要起身,像是还有其他的事情要忙。走到长廊又折回来,道:“千万别用太艳丽的颜色。越冷清的越好。他啊,就适合冷清的颜色。”林郝偷偷的笑,这样的冷美人儿怕是小倌里最难寻到的。在这莺莺燕燕的柔媚小倌里,那样的冷漠也定是能激起千层浪的。这浪愈高,进入口袋的银子自是愈多的。想着,那笑是越发灿烂了,走前还不厌其烦的再次嘱咐小小,一定要好好的妆扮。
梓云以为林郝口中的妆扮是指唱戏意义上的妆扮。当小小将那些丝质袍子抱来时,他才猛然察觉,这妆扮似是指妇人意义上的妆扮。梳发试簪,敷粉涂朱。小小甚至将他眼角的线条刻意的画得扬起,原本坚毅的英气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他看着铜镜里越发不似丁梓云的自己,恼火的打断小小。这镜中人虽是惊艳,却是与小小一样,有股说不出的媚。那么一股媚是不该存在于男人身上的。那让他看起来有些辨不清性别了。
“为何这样画?”
小小停下笔,乖巧的答道:“林哥哥说得清丽一些。采哥哥本就生得很清秀了,只需薄薄的涂些脂粉就行了。这是能最好体现你清丽的办法啊。那些浓妆艳抹的反而适得其反的。”
梓云拧着眉问:“你不会画脸谱的么?这是脸谱么?”纵使多了一丝魅惑,那脸却仍然是丁梓云。
“云水阁从不画脸谱的。”小小垂下双手。
梓云见他那乖巧又胆怯的模样,收敛了些锐气,伸手向他要了画笔,“把笔给我。”
小小看了梓云一眼,将笔递了给他。梓云懒得洗去小小已经上好的妆容,执笔在原有的基础上又细细勾画,浓厚的油彩涂了整张脸。柳叶般细长纷飞的眉。杏仁般浑圆有神的目。落日般酡红娇羞的颊……胭脂用去半盒,连空气里都弥漫了玫瑰香气的脂粉味。半个时辰后,一张绝色的旦角脸谱代替了俊秀清冷的面孔。不管是俏丽还是英俊,在此刻只有那张由油彩勾勒出的面孔。那都不是丁梓云。他是要扮演其他人的,是要将其他人的传奇故事再现出来的。若不是丁梓云,那是娇媚还是温婉,是狠毒还是善良,都能够被接受。
小小早已看痴了他。那是种极单纯的崇拜与欢喜。可这神情转瞬即逝。他慌慌张张的道:“公子,你这样……你这样林哥哥待会儿是要生气的。”
“为何生气?是他邀我来唱戏的。”
“云水阁唱戏从不画脸谱的,客人就爱看公子们本身的面貌。”
“这是何道理?不画上脸谱,穿上戏服何来唱戏一说?还有,若是真喜欢本身的面貌,又为何还要像个女人似的涂画面部?”
“小小不知道。小小只知道公子若是这样,小小待会儿怕是要遭皮肉之苦了。”
“待会儿若是林郝说起来,我一人扛着。”梓云没有半点让步。
“可是……”
“若是不画脸谱,那他们究竟是看我还是看戏?是听我的声音还是听音律戏词?”梓云说得有些激动。他缓了口气,又道:“你别担心,出什么事,我担着,万不会牵扯到你身上。你去给我找件戏袍来。”
“这……”
“怎么?连戏袍都没有么?”
“怎么了?怎么了?这是?”林郝办了事回来看,就听着梓云些许怒气的话。
梓云见林郝来了,说:“林兄不是邀我来唱戏的么?怎不画脸,不穿戏袍?”
至此,林郝心里知晓定是小小这孩子不够机灵,将梓云当成一般的小倌公子对待,不肯给他画脸,给他戏服。于是安抚道:“哪儿的话,我请你回来自是唱戏的。没有戏服没有画脸自是不能算得是唱戏。”复了冷声吩咐小小:“你去给采袖拿戏袍来。”说着指指床榻上的丝质衣物,道:“这些东西拿去给清心。”
这边小小抱着衣物下去了。林郝坐下自顾自的倒了杯茶,赞道:“采袖画了脸真是比豆蔻少女还要来得好看。就是这性子傲了些,冷了些。”
梓云在桌边用手指摩挲琴弦。听得林郝的溢美之词倒更像在辱骂他。他是那些靠卖笑为生的女人么?为何要拿豆蔻来比喻他?他只是唱戏,能将戏唱得动听即可,为何还要改变他的性子?想着便又皱了眉。心中的那股子奇怪感觉越发深起来。
林郝见他不搭理,转了个话头。“今日准备唱哪出?”
“莺莺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