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梓云拖着长长的戏袍至唱台上,在那朱红的柱子后面就听见外边一阵阵调笑声,那些甚为娇媚的声音不是女子的,梓云听着觉得十分难受,那造作之极的笑声似是撩起了他所有认知。原来他感觉到的那莫名的怪异原是在这里。这云水阁原不单纯只是梨园。这是与皇家教坊完全不一样的地方。这里的优伶该是被称为“妓”的。在这里戏曲只是附庸。它是用来锦上添花的东西,却不是全部。梓云忽而意识到林郝口中的所谓“好”,那也该不是唱得可好,而是下面那些花钱买乐子的人愿意为唱戏之人散多少银子来决定的。那这与那些出卖笑容与肉体的花柳有何区别?他竟是沦落到如斯地步,要将自己卖了来生存下去么?在玄宗时期那么高贵的东西如今怎就堕落到如此地步?思及此,梓云甚觉痛心。往后退了几步,想要出去。只是他方转身就见林郝正站在他身后。
林郝仍是笑眯着双眼,将扇子摇得生风,他双手搭上梓云的肩膀,道:“好好唱。你唱得越好能拿的银子就越多。”
林郝的这张嘴脸忽然就变得可憎起来。梓云毫不客气的甩开他双手,退后一步,厉声问:“云水阁究竟是什么地方?!”
林郝明显一愣,旋即似是了解了什么。将扇子啪的收拢,将后台的门帘掀起一些,道:“如你所见。”
如他所见。
如他所见,见这满园的*与****。
梓云怒从心起,抓紧林郝衣襟,扬手要挥拳。林郝拧眉,发狠挡住,将他的拳头包在手掌里,捏得作响。梓云吃疼,却又收不回来,只傲气的瞪着他,不吭一声。
“你不是女人,不必装什么贞洁、纯情。我与你早早的就说过,云水阁是唱戏听戏的地方。现如今这年头,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唱戏听戏的梨园本就是与妓院差不离的地方。你难道还以为梨园同从前一样?唱戏的还当真算得上半个才子?”林郝轻蔑一笑,又道:“若是要当才子,你就该怨你父母没能让你早出生些年头。”
“啪“的一声,在梓云心中似是有什么东西破碎了。他曾经以为美好的东西在这一刻那么突兀的就变得污浊不堪。这样令人猝不及防。他沉下眼眸,咬牙道:“我不唱了。”
“不唱?”林郝反问,“不唱可以,你有足够的钱将自己赎出去,你是不唱还是横着唱都可以。”
梓云抬头狠狠看他。那张契约竟是在这儿等着他的。什么二八分成,什么包你温饱,什么顾你安全全是鬼话!梓云将手硬生生的抽出来,在袖中握成拳,道:“做这样勾当你也不怕我报官?”
“噢,报官?向谁报?”林郝又恢复满面的笑意,打开了帘子,用扇柄指指台下正怀抱一纤细男童亵玩的人道:“是说临泽县的知县,陈大人么?”又放下帘子,眼角无限玩味的扫了梓云一眼,道:“还是说你准备告御状?”
玩味不已的一句话说得那样大不敬。却也是事实。现在皇上自身难保,连费立太子都不得自己做主,又何来精力与权势去管其他?无处申述,无处发泄,成了一股气堵在梓云的心口,难受得紧。
林郝见他不出声,便伸手替他将衣服掸整齐,软下声音劝:“贤弟怎就想不明白呢?云水阁虽是风华场所,可你若洁身自好那对你也是没什么影响的。你好好唱戏,他们花钱听戏,如此你情我愿不是很好?何必如此迂腐的去在意你身处何地呢?”
丁梓云仍是低着头,看不清表情。
林郝继续道:“再说我也没有逼迫你去伺候那些男人。你这样一幅好嗓子,这样一身好才华,完全是不需要再将身子给予附赠。你只需唱,我担保你在云水阁的安全。如何?”
话落就见小小急忙的跑来,说下边有客人问为何还不开始,快要等不急,要发火。
林郝听完,即刻便收住了笑,将手掌拍得响亮。便见三五彪形大汗手持木棍来了。那凶神恶煞的模样一看便知是这云水阁里的打手。林郝打开扇面,转身说道:“是唱还是不唱,你好生想想。”说着便挂上笑往那边要发作的客人去了。
林郝握紧拳盯着脚下的地面。懊恼自己的天真易骗。也恨这世道的堕落。可是即便是如何恨,如何懊恼,这发生的终归是已然发生。眼前是逃无路,告无门。梓云将唇抿得死紧,都快要没了血色。现在唯一的出路便只有唱。只能希望林郝所说的承诺能够兑现,他能保他周全。
好一番挣扎,梓云深吸一口气,拳头紧了紧又松开,终是迈开步子踏了出去。
他至台前,便听得下面一阵安静。那些****的眼神如狼似虎。梓云紧闭双眼,脑海里戏词渐而肆起。他红唇微启,清脆的声音徐徐的唱:
“啼粉流宵镜,残灯远暗虫。华光犹苒苒,旭日渐瞳瞳。
乘鹜还归洛,吹xiao亦上嵩。衣香犹染麝,枕腻尚残红。”
台上那人莲步轻移,将水袖甩起,像是一条波浪,一阵接一阵的似是要滚进人心里。他以手掩面,双目是露出一点,里面竟是有泪般的水光波动,那柔软又悲伤模样叫人心中忽生怜惜。他甚是哀凉凄切的唱:
“幂幂临塘草,飘飘思渚蓬。素琴鸣怨鹤,清汉望归鸿。
海阔诚难渡,天高不易冲。行云无处所,萧史在楼中。”
那一把嗓音穿破膜,要飞上临泽的夜空。在空中绕了几圈不曾有停止的迹象。
台上唱戏之人入戏已深,双目里早已没了这世间的万物,他沉醉在那些辞藻描绘出的世界里,上演别人的喜怒哀乐。而不被他在意的台下一众看客却是看痴了他,手上的动作皆已停下来,心中思忖着这样人美歌甜的人从前怎就不曾见过,今夜即便是散尽千金都要一窥真容。
最后一个音落,台下一片沉默,少顷,响起一片掌声与叫好声。
梓云迅速的施礼谢幕。一个箭步便回了后台,他随手拽了衣物便走。小小在后面气喘吁吁的跟上来。虽是极为困难,可他也未有半句话语。梓云回了云水小阁,怒气未消半点。就算是桌上的茶水他这刻都不想去触碰,觉得甚为肮脏。小小乖巧的打来水,放在一边,不敢做声。
梓云正在气头上,见了那满盆的清水也觉心烦,挥袖便将它扫在地,哐当一声,溅湿了鞋面和袖口。小小赶忙蹲下身来收拾。嘴里轻轻的嘟囔:“这样还不是在害你自己。”
梓云却是听了来。心忽然就静下来,那些浮躁与不甘渐而转为一股力量。小小说得没错,现在这样他害的只能是他自己。于是长长的叹气。蹲下身帮着收拾,对小小道:“你再去给我打盆水来吧。要温热的。这样好卸妆。”
小小惊愕的抬头。那样的语气似是恢复了正常。他忙点头,端着盆便去了后厨房。只一会儿他就回来。还拿了好几块毛巾过来,手里捏着几条肥皂,都是上乘的舶来品。梓云看了他一眼,边接过来边问:“你多大了?”
“过了春节便满十三。”
十三。还如此年幼。“为何进了云水阁?”
小小为他把毛巾打湿,拧干了给他,答道:“爹爹好赌,欠了许多银子,还不起,就把我卖了给云水阁。我什么都不会,又长得不好看,林哥哥就让我做了侍童。”
“好在长得不好看。”梓云轻轻自语道。
“什么?”
“没什么。给我一条干毛巾。”
梓云将脸擦干净,从毛巾里瓮声瓮气的道:“可想过出去?”
小小一愣,手上的动作都停了半秒,他想了想才说:“刚进来这里的人哪一个是不想出去的?可出去谈何容易?云水阁的公子是连香椿楼里的姑娘都不如的。姑娘们还能盼得哪位有情郎能将她们赎出去,而我们……这是万万没得盼的。唯一能指望的只能是自己。所以这里的公子个个的解尽浑身解数,攒着钱,盼望着哪一天那钱够了,便能出去。”小小顿了顿,继续说:“也有不再想出去的。身为男人没有女人的贞操观,只需对着来人笑一笑便得百两白银,这样的闲逸生活许多人都离不开了。”
“那你可想出去?”
小小有些怯意的抬眸看梓云,轻轻的点头。
“你叫什么名字?真正的名字。”
“我叫季五。爹娘小时候都叫我阿五。”
“阿五。我叫丁梓云。我若是出去了,定会带上你。你从今往后便跟着我吧。”梓云站起身将水盆端起来,从窗边自个儿将它倒了进池子里。他抬头看皎洁的月,心中忽而不那么恐慌,并坚定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