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在江上摇晃了一日,丁梓云内心悲伤,又许久未进食饮水,在船上连胆汁都快吐出来,船进了港口时,他整个人都已虚脱。因为事发突然,盘缠都在小童手里拿着,昨日郭将军也属从仗院逃出时的偶遇。总归起来,丁梓云,翰林学士府的四少爷现刻是孑然一身,没带分文。
那船家撑着木浆,一张脸忽而就变得不那么和蔼可亲了,在江上那一日,他偶尔的询问都是微笑的。现在却是满脸的不耐。他撸起袖子,一节粗壮黝黑的胳膊便露出来,他说:“没钱给就送官。”
梓云无奈只得取了腰边挂着的环佩给他。那人却又拉住他,说,他是厚道人,绝不多拿不属于自己的钱,这玉佩该是值钱玩意儿,又见梓云虽身穿衣物都是上乘面料,却是非常落魄的模样,他知他定是需要钱的,便要带着梓云去寻一家当铺将玉佩典当了,只拿自己该拿的那些银子。
梓云心中思忖这人还是好人的。跟在船夫身后上了岸,找了家当铺将那玉佩当了。梓云自小对世事不闻不问,他哪儿知道这玉是何成色,又值几许,倒是他运气好,碰见了个憨厚的船家,那船家与典当铺的掌柜来回了几次,终是将价格敲定,他从窗口接过钱,取出自己该得的,将剩余的悉数塞进梓云怀里,末了便将梓云留在原地要回船上。梓云见状揣着银两跟了出来,喊住他问:“大哥可否告诉小弟这是何处?”
船家见他那副模样,不像是逃出来的万恶之徒,又生得那么一副柔弱皮囊,心生恻隐,折回来道:“这里是荆州临泽。”他顿了顿,还是说:“小兄弟把钱收好。”
梓云听闻,下意识的拢了拢衣袖,对船家道了谢,转身没入临泽的人流里。
他知现如今已不是能随意挥霍的时候,便找了家小旧的客栈入住,身上用玉佩换来的银子至多只够他在这客栈吃住半月,且是最差的。
钱与时间一样,流得飞快。梓云数数身上的银两,若再找不到活儿,那便要流落街头为乞为丐了。这半月时间里,梓云几乎每日的在街上来回的走,希望能找到能养活自己的活计,却不想他手无缚鸡之力,长得白嫩细致,粗重的体力活儿自是没人要。而客栈跑腿招呼的跑堂他也因那通身的贵气与傲气而不被店家录用。即便是想学着那些书生在街边随意的占个摊位,卖卖字画,以自己的才学挣钱那都不可能,因为他自小便不曾认真的学习书写绘画,虽是饱读诗书,却也都是用在撰写戏曲上,若是叫他面对一枝花儿吟出几首不同风韵的诗词那几乎与持刀搜刮他的肠道差不多。
都说光阴能将人的梦想希冀磨得精光,那一点不假。
梓云现在甚至开始懊悔当日不知生活的艰辛,在殷实家境的庇护下,一心只沉迷于“自己喜欢”而不顾现实需要什么,双亲希望什么。但这懊悔至多也只是在每夜数他囊中还剩下多少银子时才出现一瞬。银子收起来懊悔也便跟着收起来。若真要他厌恶他喜爱了十六年,并打算一直喜欢下去的戏曲那恐是比让他衣衫褴褛的去讨饭还要来得困难。所以每日早上他都必定会在房间里咿呀的唱上几句才出门。刚开始那些日子,老板总让小二来说,怕扰了其他客人,可自从老板发现些许客人倒是冲着这声音来的,便没再阻止。这半个月下来,小店的生意比起从前是越发的好了。渐渐的就有人传言,说“好再来”客栈住了位优伶,从不露面孔,可只听那堪比黄鹂的歌声便能知是绝色。
这话传得多了,是越发的神秘。来窥探的人也越发的多了。
这日,梓云刚吊完嗓子要出门,便见一名男子站在他门前似是要敲门。梓云稍有呆愣,在临泽他是没有任何认识的人,小二也许久没来敲门让他不要扰了客人。他看着那人问,有何事。
那男子手持一把题字画扇,本摇得生风,见到梓云的一刹就仿佛停滞。面前这人虽穿着大地色的麻质衣物,头发甚为简单的用布条束起,可那张脸却是怎样都无法掩盖的风华。
梓云皱眉轻咳一声。那样的眼神让人觉得甚是不舒服。他从前未曾遇见过,即便是被人窥看那也至多是****,但这种眼神是从没人胆敢的。就仿佛那人在拿眼睛丈量他有几根肋骨一般。是一种探究,甚至可以是一种挑选。梓云重复问道:“公子有何事?”
那男子笑开来,将扇子收拢,作揖自报家门,“鄙人叫林郝。听闻好再来住了位只应天上有的厉害角色,特来拜访。今日一见果然非凡。”
梓云将眉头拧得更紧。回礼,淡道:“那公子怕是找错人了。小弟不是什么厉害角色。若是再没其他事情,公子可否给小弟让条道?”
林郝却是笑,又将扇面啪的打开,“哎,怎会找错人,我方才可是在门口听了老半天。做这行的怎能不识音?”
梓云抬眼不耐的看了他一眼,仍是淡淡的道:“劳烦公子让条道。”
“让的道,林某是没有的,倒是有一条康庄大道,不知贤弟可有兴趣走?”
梓云懒得与他多话,侧身要走。
那人不拦着,只道:“贤弟近来在四处奔走,想讨些生活吧。”一句话成功让梓云止住脚步。那人继续道:“不用担心我从哪里得知的,这并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我能给贤弟一个活计。”
梓云转回身,看着他,示意他继续说。
林郝笑得更欢,手指轻叩房门,说:“不如进去说?”
梓云觉得该是进去说,这样站在房门口谈事情的确不妥。于是推开房门,请林郝进了。他为他倒了杯茶。坐在一旁,等着林郝说话。
“你的声音如此好听,不如来我们云水阁吧。每夜唱一曲我给你全部吃穿。”他说着眼角瞟了梓云的神色,继续道:“当然,你若是需要添置些什么,那也是没问题的。若是需要还能给你添个侍童。”
“云水阁是做什么的?”
“于你而言是唱戏的地方,于花钱的人而言是听戏的地方。”
时至今日,对于这些梓云本就无资格挑剔,只要能养活自己的活儿都行,更有这活计是他最为痴迷的戏曲,可想而知,他那心就成了一把琴,林郝的那番话成了竹片,撩拨得那弦直是颤动。只是迷茫了半月,忽然这样的事情发生了,他本能的觉得不真实,而感觉有些许恐慌。于是抿着唇不作反应。
林郝是听见梓云的第一个音调便决定无论如何都要将这块宝给挖回家的。这会儿他见梓云没了反应,又说:“每日唱一曲,收成你我二八分。如何?”
对于如何有收成,收成有多少,如何二八分,梓云是毫无概念的,他疑惑的抬眸盯着林郝。
林郝却以为他仍是不满,终于皱起眉头。商人总以利益为先,二八分成已是他林郝能退让的极限。那人还要开价他定是不会答应了。于是他将那呼呼扇的扇子收起,道:“来我云水阁的人全是只管吃住的,与你二八分已是破了规矩,若是仍不满意,那只能遗憾了。”说着站起身,作势要走。
梓云这才意识到这机遇要溜了,便站起身,道:“成。”
梓云的话落下来,林郝脸上便绽开了笑容。那丝丝角角满是生意人的精明。“极好,极好。”说着从衣兜里掏出两份纸张,白纸黑字的写着契约。他道:“为了周全我们还是得立下字据,这样你的二八分成便跑不了。”他嘻嘻的笑,心中补充道,这样我的摇钱树也便难逃了。
梓云看看他,拿起契约通读一遍,虽是觉得有些奇怪却又说不上来具体的哪儿不对劲。忖思了会儿终是拿起毛笔签下了自己的名字。林郝还觉不足够,不知从哪里拿来一盒红色印泥,自己先在上边按了手印,末了又递给梓云,示意他也摁一个。梓云想,既然决定往云水阁去了,都已签了大名,摁个手印也无碍事,挥手也摁了上去。只是因他从小养于深宅大院,又不谙世事,一门心思的扑在戏曲上,他压根不清楚这样一纸契约代表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