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早朝。
丁仲年按前些日子皇上与他们重臣商议后拟定的计划,上前奏报说左金吾仗院内的石榴树上夜降甘露,且还不同以往,露珠晶莹剔透,挂了满枝桠。他又道,甘露乃祥兆,天降祥瑞于皇宫,是预示着大唐在皇上的励精图治与英明领导下,必再现盛世。
丁仲年的话刚落,宰相旋即手持笏板出列,接续道:“即是大唐再兴之兆,微臣认为皇上应亲往礼拜上天,以求国运。”
唐文宗听后大悦,当即便决定前往含元殿暂驻,尔后命三五吏臣去左金吾仗院观看。
一个时辰后,众臣子观看归来,推推嚷嚷的支吾着,最终拼凑道那左金吾仗院内的露水看着不似真正的甘露。
文宗皱眉又命郭将军与内侍——刘公公带领一众宦官前去查看真实。吩咐说看完即刻回报,以方便定立行程。
这一炷香的时间耗得异常缓慢。郭将军与一众宦官去了许久仍不见归来。丁仲年同参与此事的官员一样,他手心里捏了满掌的冷汗。这满枝桠的甘露自是谎话,命人去探说是不实也是计谋,目的只为引刘公公及一众手握朝中重权,威胁皇权的宦官入那早有埋伏的仗院。若是将那些阉贼除去,以皇上的作为,定能真的再兴大唐。只是这一计若是失败,便不知是何等后果。
这边丁仲年的心跳得越发失速便见含元殿的朱门突然吱呀一声被人紧闭。瞬时这朝野间有人不明白是为何,亦有丁仲年之类皆人心惶惶。丁仲年心知计策败露,恐是糟糕,便在一片骚动中自后门逃出。
这边丁梓云正安慰不知哭湿了几方手帕的母亲,说定会经常回来看望,莫要伤怀。他抬头看天,道:“母亲,这天看似要落起暴雨,孩儿若是还不回怕是走不了了,迟到了先生可是要杖责的。”说是要杖责丁母是肯定会心疼的,这才劝得她放手让他回学堂。
梓云与书童收拾好包袱,急急的赶路。小书童在他身后抱怨这天气的异常。梓云心中暗自附和。这深秋时节怎会有盛夏才会出现的天气。那天幕被压得低低的,似是要逼近人的心里,难受得似是要窒息。这分明快要正午,却是近黄昏的灰黑。竟有丝肃杀之感。惊天雷鸣携着煞亮的闪电在天际滚了个长长的来回。好像要天崩。丁梓云脚上加快步子,快要跑起来。这雨要是落下来怕是会砸得路途都看不真切的。他回头吩咐书童快些。
梓云与书童头也不回的急速赶路,全然不知此时丁府正遭大片禁军闯入。迷离刀光中,暴雨落下来,翰林学士的府邸内血流成河,满目的红在雨水里升腾起铁腥的不祥气味。门外的泥土被染红时,许多路人纷纷驻足,发现就是连门口威武的石狮都忽的裂了几条缝。
丁府遭遇灭门之灾不过半个时辰,丁梓云还未到学堂,他正被大雨困住,走不得。小童为他倒了茶水,见得许多人凑在茶桌前像是说什么,他孩子心性,什么都想凑热闹,得了梓云首肯,便笑着钻进五大三粗的百姓间。却是不到一会儿就见他慌张又惊恐的跑来,脚下踉跄着未站定,眼眶先红了,他盯着梓云说:“少爷……老爷他……老爷夫人他们……”
梓云见他那模样与语气,心狠狠的抽动起来。站起身抓住小童双肩急急的问:“怎么了?!老爷夫人怎么了?”
“他们……他们说我们府的人全……全……死了。”说到后来小童的声音都抖了起来。
“灭族之祸”四个字如惊天炸雷,震得梓云的世界猛的摇晃。事情来得太突然,亦太不可思议,他在半个时辰前还与母亲说话,还替母亲擦了眼泪。昨日他父亲才过了寿辰,才说他最大的愿望就是看大唐再兴。灭门之灾。这怎么可能?!
梓云心内糟成一团,还未理清,腿便先于意识奔进了雨幕里。
梓云虽然在十二岁便被丁仲年送入皇家开设的学堂,每年不曾归家一次,而今三年已过,他已十五,是能束发的年龄,对于父母的感情在三年的时光里被打磨得愈发内敛,羞于透露,可这不表露并不代表着感情的流失,天下任何一个孩子都不可能磨灭得了那份骨血与养育亲情。他一路的狂奔,全身早已未留一处完好干净,他如今脑袋中是空白的,任何念想都不存在,只是近乎本能的要回家。他不顾一切的奔跑满心满念的都是要速速归家。丁梓云的世界仍是灰暗、恐惧而绝望的。只是此时阉贼正大肆屠杀朝中大臣,更甚者是派出禁军入官员府内灭其全族,如今隔晨间的甘露之变不过半日,已有数百官员被围堵在含元殿被杀害,还有丁家首遭灭门之灾。此时正是阉贼最是狂暴时,若是丁梓云回去,那必定是要被卷入这场残酷的事件的。不过幸运的是,丁梓云终是被人拦了下来,那人频繁的唤他,他却不想搭理,他似乎有所知觉他在极度疯狂的挣扎。可那人的力量很大,很大,见劝不了便直接连拖带抱的将他拉走,那是离家越来越远的方向。
梓云被郭将军塞进船里,他见他仍是痴呆,毫不留情的甩了梓云一巴掌,吼道:“你爹不想见你这副模样!”
丁梓云这才清醒似的,从未停止的眼泪也有了意识一般,忽而汹涌。男人恸哭的低沉声音震得人心发颤。郭将军忍着伤痛,将他扶正,道:“世侄要好好活着,往后为你父母兄弟报仇。丁府你切忌勿再回了,现在阉贼疯了似的大肆捕杀参与这次事变的大臣,你若回了必是死路,那只会扼杀了你父亲所有的期望。”话落便要转身离去。
“郭叔叔要去哪里?”丁梓云红肿着双眼,声音嘶哑的喊住他。
“皇上身边不能没有将军。”郭将军掀开船帘,手持长剑奔进雨里。
梓云望着郭将军转瞬不见的身影,又想到方才郭叔叔与他说的一番话,心中的情绪倏忽便复杂得辨认不清了。
少许时候,船家戴着斗笠,身披蓑衣,徐徐的将船摇开。船桨与江水的撞击声在此时听来竟平和不已。船,在大雨中驶向梓云未曾关心的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