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和九年。
翰林学士——丁仲年生辰将至,翰林府上上下下都在为这次的寿宴做准备。他的三个儿子下了朝便亲自去到孤芳斋挑选寿礼。百姓都道,翰林学士家的三子个个本事过人,又守礼孝顺,丁仲年是真真的儿孙绕膝、享天伦之乐。
只是若要说这翰林府中毫无瑕疵也未免虚假。外人虽是不知,翰林府内,却人人皆知晓翰林府的幺子很是不争气。
丁家幺子——丁梓云自小聪慧过人,饱读史书,却不爱官位权势,不爱才子虚名,惟独对音律戏曲情有独钟。他痴迷于音律,几乎不问世事。丁仲年是希望家中子嗣都能锦袍加身的,因着那最是光耀门楣,但他终也是拗不过梓云,只好随着他那闲散的性子去了。不过好在此子并不自大轻浮,算不得纨绔子弟。十二岁时丁仲年便将其送入梨园,让他在皇室开办的乐曲学堂学习,一来是遂了他的喜好,二来自玄宗皇帝开始这能唱会舞的人也算上了才子行列,如今若是此方有所成就那也是能加官进爵的。于是直到今年,整整三个年头未见幺子归家探望。
丁仲年正与梓云的母亲谈及此事,就听那边下人来报,说是四少爷回来了。那喜庆又惊愕的劲头像是得了什么打赏。不过说来也有因由,这下人是梓云走后才到的,在这翰林府里关于四少爷的传说他可是听了不少,下人个个的道四少爷生得比妇人还漂亮,在院子里唱起曲儿来,那声音就像树梢黄莺……那些言论里虽是褒贬不一的,却是句句都将梓云描绘得此人惟一,再无双。他心内的好奇早早的就积累起厚厚一沓。如今好容易见了自然难免惊喜。
这边梓云仍旧穿着月白的衫子,那颜色他似是自小便喜欢,甚为执着的。月般清冷的颜色他一穿就不曾脱去,三载已过,没想他还是如此执念于这颜色。那样清冷的色调在他身上却是明媚耀眼了,就似闪着光。那下人端了茶盏过来,双眼甚为偷摸的看他。肤色皙白,如上好白瓷。目细而长,满目星辰。两腮微红,似贴有桃花。红唇微启,像涂画朱砂。只是唇角与眼角的线条却坚毅硬朗,那两道恒飞入鬓的剑眉里也满是英气。就像他身上那清泠的月白袍子,冷得耀人眼目,不能随意亲近。那家丁想,四少爷果真是如传言所说的天下无双,却是那通身的傲气逼得人退避三舍。那不食人间烟火的淡漠模样真真的是只配天上才有。
丁梓云自知姿色过人,为人这样窥看已不是新鲜事,只是他仍未习惯于这种痴迷又浅显的目光,他微抬眼角,敏锐的目就这样轻风似的扫过来,那家丁赶紧诚惶诚恐的低头,本分的把茶水往前一递。梓云这才接过来,走到丁仲年身边给双亲敬茶请安。对着三年未见的父母,他抬起头来时,眼里有丝似有似无的局促。
“终于记挂起爹爹,知道回来看望了?”丁仲年翻开杯盖,吹散热气,眼睛只盯着那旋转着打开的碧绿茶叶。
丁梓云垂下眼睑,抿唇道:“孩儿记得今日是爹爹寿辰。”
子女一句乖巧的话语总是能将为人父母的满腔怒怨打散得干净。即便是翰林学士也是如此。丁仲年抬眼看了还跪在地上的幺子一眼,道:“起来吧。”
丁母知老爷没了脾气,便过来执起梓云双手,问:“一路奔波的赶回来,饿了吧。你先去洗洗,一会儿就开餐。”又转头吩咐婢女,“碧兰,你伺候四少爷洗浴。”
洗去仆仆风尘,梓云与家里人吃了一顿团圆饭。
晚间母亲来探,扯了会儿家常,便问:“我儿为你爹爹准备了什么寿礼?”
“梓云准备为父亲唱一曲。”
梓云实际是想让双亲看看自己在学堂里学习的成果,想让他们以自己为豪的。
怎料母亲却说:“你大哥买了翡翠观音,你二哥寻了司马迁真迹来,你三哥还特别打造了金笸箩。梓云啊,你是不是……”
梓云未曾料想母亲是如此看轻戏曲,便道:“母亲不必为儿子挂心,我给爹爹的贺礼爹爹一定会喜欢的。”
诚如丁梓云所说,丁仲年的确十分喜欢梓云的贺礼。梓云深知父亲最为崇敬玄宗皇帝,他便将玄宗皇帝最为喜爱,并常常演奏的《羯鼓录》翻找出来,且为其中曲目配上歌词。
这天寿宴上,他抚琴清唱,时而婉转,时而大气,那咿咿呀呀的吟唱似是听见大珠小珠落玉盘的清脆,又似是嗅着昙花夜间倾吐的芬芳,惊艳并沉醉了在场每一位宾客。暂且不论他绝世的相貌,单是紧闭双目,不曾看见,那也能因为那清丽的声音而沉沦不已。有人道,梓云的声音就像一个又一个连绵不断的深潭漩涡,直直的,深深的,将人心往里拖。妖魅般的欲罢不能。
丁仲年心情好极,唤人为丁梓云斟了酒,满面春风的举起酒杯,道:“梓云也近十五,该是学着喝些酒了。这酒叫春风,上好的汾酒,味道于初饮者说来不至于太凛冽。”说着一饮而尽,双目慈爱的看着梓云。
梓云见父亲开怀,自是也开心的,他先敬了父亲,说:“孩儿祝父亲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说罢抬颚饮尽。
丁仲年爽朗的笑。
又有丁仲年同朝好友,郭将军笑问,有何祈愿。
话刚落就见三两仆人抬了两口箱子来。他们打开了箱盖,满箱璀璨黄金。来人作揖道:“刘公公给丁大人的寿辰贺礼。还望大人笑纳。”
一时,在座皆是安静。
丁仲年从鼻间哼笑出声,回礼道:“多谢刘公公还挂心鄙人了。这礼,丁某厚颜的收下了。”说着挥手让下人抬下去,并不给来人打赏,亦不留他们同席吃饭。来人站了会儿,自知无趣,便走了。
见那些人走远,丁仲年站起身,向列位好友宾客举杯,严肃的道:“方才郭兄不是问丁某有何祈愿?丁某的愿望与在座的友人一样,就是望见皇上再造大唐盛世。”他双目闪烁光彩,是甚为笃定的神色,他继续道:“我主英明贤德,勤俭爱民,这盛世定会来的。”
在座好友皆安静而严肃的举杯,一饮而尽。
清冽的酒水滑进肠里,烧起片片希望之火。
这杯一尽,气氛又恢复了欢快。
梓云虽然年少,且从来只沉迷戏曲,并不关心国家政事,他却也是知晓这朝廷里的皇帝不过是傀儡一只,宦官当道,权倾朝野,迫害忠良。父亲是清官、好官,他自是该对阉贼众等痛恨不已的,可是方才却是收下了那公公的贺礼,他十分不解。于是扭头问他大哥。他大哥却只拍拍他头,说:“你既是从不在意国家政事的,便不要有丝毫牵连记挂。不明白的自是不需明白的。父亲大人说的祈愿是我们在座每一位的共同心愿。父亲大人说大唐会再造盛世那必定是皇上能再造盛世的。你尚年幼,不必知道的还是不知道的好。”
梓云的大哥一番话说得玄妙,他参不透。却又转念一想,他并未有官职,那些官场上的事本就不需他如此费神,在其位才司其职,这些事还是交给父亲和哥哥们的好。他视唱戏如命一般,只要能继续徜徉于音律诗词的世界里,其他的又何须他如此介怀呢?思忖着便也不再纠缠着那问题了。
梓云呷了口春风,些微的辛辣退去,舌尖泛起高粱的清新味道,弥漫了满嘴。他看着那叶尖起的深露,心中泛起一丝莫名的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