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一会儿,听见阿桐在前院一面哼着歌,一面敲着拔浪鼓——“月亮姆姆,刀华郭郭,瓜子四则久久,的则傲衣本,底则晤又呗,傲衣冷命梦,唔郭冷则了,唔衣冷命梦,傲郭冷又有,吃了啊呗冷冷……”(汉语大意:月亮姆姆,快出来来,今夜你最美呀,今夜你最亮呀,礼物带来了了,请你看一看呀,果品带来了了,请你尝一尝呀,一起来跳舞,一起来歌唱。)
在回廊叮咚了一阵,声音渐渐移向大门,然后听得“咔哒”一声锁响,这阿桐,自己跑出去玩了,竟然扔下他一个陌生人独自在家。
刀思管摇摇头,转身回了厢房。
人一旦安静下来,思想就不可避免地开始忙活,这是规律。所以,刀思管也不可豁免地回想起他这隐忍负重的十年——
缅甸王平定南方后,第三次准备向北方挺进,此时的朝廷已经远不如从前。缅甸大军从白古出发,经过木邦,直逼陇川,先前拒绝缅甸王无理要求的陇川土司多士宁开始觉得力不从心,多士宁的记室(参谋)岳凤却另有想法。
这岳凤原是江西抚州人氏,经商来到陇川。其人狡猾善谋,很快得到了多士宁的信任,还将妹妹许配给了他。岳凤担任记室之后,对多士宁阿谀奉承,欺上瞒下,暗中夺取了陇川的实权。
邻近的木邦土司罕拔以及一些起了异心之人开始为缅甸方游说各地土司,岳凤也暗中与他们一起歃血为盟。他引诱多士宁前往缅甸依附缅甸王,遭到反对,便指使儿子将其毒死,并将多士宁的家人和多数族人全部杀死,夺得陇川的官印以及金牌信符。
岳凤杀死多士宁后投靠缅甸王,向其奉送金银,相约为父子,并接受其伪命,成为陇川宣抚使。
正巧另一个反对缅甸王的干崖土司去世,其弟暂时控制了干崖。罕拔引诱其归附,许诺将妹妹再嫁给他,并让他继承其兄的权利,罕拔遭到拒绝,于是发兵讨伐,并请求缅甸王出兵相助。结果干崖守卫无法抵抗强大的兵势,顿时溃散。缅甸王将干崖的官印交给土司之妻罕拔之妹罕氏掌管,并委派盏达副使刀思管等人协助一同守备干崖,防止朝廷的进攻,于是干崖成了缅甸的附属。
缅甸王去世后其子莽应里继位,木邦罕拔依仗自己的地位和先前招抚陇川和干崖的功劳而变得过于狂妄,导致莽应里与岳凤的极端不满。岳凤带兵突然攻打干崖,拘捕了掌印的罕氏,莽应里听从岳凤的计谋,引诱罕拔前往都城,将其杀死。岳凤占领了干崖,此时他已经控制了大片土地。
这十年来,耳闻目睹岳凤与缅军的种种不义与无良,刀思管隐忍着,内心却无一刻得以安宁。明里协助守备却时时暗自运筹,就等有朝一日可以将缅军赶出国土,将岳凤这杀主叛国的歹人一举拿下,活煮生煎了才得以慰安已逝苍生。
于是,在岳凤拘禁罕氏的当晚,他做出一个重大的决定。
他与妻子简单交待了几句,也没细说具体缘由,只让她准备一下,精简地收拾行李细软,带上儿子赶快离开干崖,去一个安全的地方住下,等他处理好眼下之事便去与她汇合。
可如今最大的问题是,安排他们母子俩到什么地方才最合适?到处都是烽火战乱。盏达虽是本族源地,但离干崖太近,估计战火很快就会蔓延过去,这样一来,那里肯定是回不得了。到底哪儿才是静土,可暂且借以安身?夫妻俩商量了半宿,还是没个结果,只好先行睡下,明日再作商定。
次日,刀思管寻了个理由溜进囚禁罕氏之处,只见罕氏神色萎靡,正坐在椅子上发呆。他借事支开看守的护卫,正想开口探询,那守卫突又折了回来说:“岳凤大人有要事商议,正到处找刀副使刀大人您呢。”刀思管只好匆忙离开,往宣抚司府衙议事厅疾走而去。
他边走边忐忑思量,这岳凤到底还想折腾些什么?将会是什么一件重要事呢?会不会因此影响到此行计划?
他急步跨进议事厅,一抬头瞅见当初与他一道协助罕氏守备干崖的雷弄经历廖元,他早已候在那里了。就在他抬腿迈进厅门的当儿,边上早有护卫赶到前堂通告岳凤,稍候片刻岳凤便从前堂转出,行至厅中红木椅子坐下。刀廖二人上前行过礼后,也分别在其左右两边的木椅坐下。
只见这岳凤玉面短须,形容精瘦,一身汉官常服打扮,头戴四方平定巾,身穿一袭深蓝绸缎大襟袍,袍衫上用金、银、浅蓝三色丝线盘绣着“五蝠捧寿”图纹,真是好一派瑞意吉祥。他目光从二人脸上浅浅地一扫而过,旋即笑容满面地说:“这些年来协助干崖守备,二位大人辛苦了。”说这话时还欠身拱了拱手,语气随和,态度亲切,眼神却是锐利清冷,隐隐带出一阵阴寒。
“岳大人,这是哪里话?客气了客气了!”彼此寒暄了一番,仍未见岳凤切入正题。刀思管心里捣鼓得紧,面上不显半分神色。
终于回到重点。岳凤说:“你们离家也快十年了,想家了吧?干崖这里虽说已基本稳定,不过,缅甸王还有进一步大统西南的打算,所以我们现时很需要你们这样的人才。但如果你们确实想要回去我也不作强留,那我就从其它地方再调派人物过来帮忙就是。你们呢随时可以动身,稍后我便差人给二位大人送些盘缠礼物过去。”
“太好了,谢岳大人!”廖元一听可以回到雷弄去,一脸的喜色,想都没想就爽声应道。
刀思管稍作思索,道:“岳大人,我父母在盏达一直有长兄刀思定照料,加上我已在干崖安家,就不回去了,随时恭从岳大人您差遣吧。”
岳凤听闻刀廖二人的答话,定了定神,然后呵呵一笑,“好好好,你们的事各自安排妥当,晚上一起到我府上来喝杯小酒。廖大人,我转头差遣下人将礼物送到你的府上去。嗯,刀大人,你就暂时去帮忙看守罕氏吧,别让她有什么意外。我有事先行一步,今晚席间再容浅斟闲叙。”
然后,各自散了去。
刀思管似乎嗅到空气中飘忽着一种莫名的气息,但他无法断定凶吉,这让他有点心神不宁。
匆匆往家里赶,路上突然想到一个好去处。他决定马上就作部署,只有这样,他才可以安然无忧地去赴岳凤大人的晚宴。
妻子见他急冲冲的回来,心里咯噔一下,生怕听到不好的消息。端了杯热茶上来,听得刀思管说,“别忙活了,快,收拾一下,你与‘小石头’今晚就走,我让刀偃去准备车马。”说完转身到马房去了。
刀思管与贴身随从刀偃细细交待了一番,然后又回屋与妻子详密安排,各人便开始分头行事。
傍晚掌灯时分,刀偃将马车停至门外,刀思管换了套赴宴的衣衫,儿子“小石头”兴高彩烈地跟在身后,出了门看见马车一撅屁股就抢先爬了进去,而他妻子则一身荆钗布裙的汉人农妇装扮,柳眉轻蹙,挎挽着包袱,静静地随同刀思管一道上了马车。
一扬鞭,马车飞快地往宣抚司府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