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在府衙门前停下,刀思管双手用力握了握妻子的手,又回身紧紧抱了一下儿子,没说话,快速地下了马车,进了府衙大门。
刀偃一甩缰绳,马车掉头往北而去,渐渐消失在将黑的灰紫天色间。
刀思管进了门,门房速派兵丁通传二堂那边,这厢自有亲兵引领刀思管前去。
会客厅堂间中有六扇透雕木门,亲兵推开门示意他进里稍候,便自行退下了。刀思管径直走进去,来早了,廖元还未到。
厅内正中墙上挂着几幅立轴绢本墨笔山水画,秀润素雅、清淡宜人;厅堂左右两侧挂有一些傣族织锦,图案别致、色彩绚丽,甚是赏心悦目。堂中一大精雕圆桌及凳子,被擦拭得明亮洁净,灯下凛凛的泛着精光。
刀思管坐下,边上有仆人前来奉茶,还摆上一小碟槟榔。
茶很甜,他垂首碎碎呷着,顺手拿起一颗槟榔在指间把玩。等。
“啊哈,刀大人来了啊。”刀思管正兀自发呆,厅堂后“太阳门”红黑垂帘一掀,岳凤满脸笑意地走了进来。
“再等等呵,廖大人一到立刻便上酒菜。”接着转头唤仆人拿些千层糕和糯米粑粑来。
正闲聊间,廖元到了,于是仆人撤掉点心茶水,端上酒菜。
席间酒醇语暖,宾主相谈甚欢,不觉已至深夜。
廖元心情大好,频频举杯,醺醺然的语序有些零乱。刀思管见状连忙起身谢别,扶了廖元出了府衙。
廖元的马绑在衙前门外石阶的拴马柱上,刀思管府上的马车早已候在那里。刀思管不放心地看了看廖元,一把将他塞进自己的马车,转身解开缰绳跨步跃上廖元的马,对车夫说:“走,先送廖大人回去。”
送廖元回到府上,他醉话连篇似乎神智不大清醒。刀思管有点担心,特意交待其下人替他醒酒,要注意随时照看,逗留一阵见无甚大碍就回去了。
次日清晨天色初亮,刀思管刚起尚未梳洗,家丁前来通报说廖府差人急请,说是廖大人酒醉一直不醒,水物都喂不进去,一喂就吐,喉头似有堵物,折腾一宿了。
带了随从急赶过去,只见廖元侧卧床榻之上,双目紧闭,面色青黄,床边地上吐了一滩污物,下人正在忙着清理。
刀思管隐约觉得有点不大对劲,让人快快去请大夫。
大夫把脉后沉吟半晌,说病人体温偏低,脉象沉迟,看不出还有其它什么病症。只道是贪杯过多,酒水中毒,便开了一剂解酒宁神的药方。
刀思管心念忽动,让随从留下好好看顾,他自己却到宣抚司府向岳凤大人请安去了。
谈话间刀思管故意提及廖元,说道:“昨晚廖大人喝多了,真让岳大人您见笑,他是根率直肠子,喜怒总遮藏不住。”
“岂会岂会,我就喜欢他这畅快无拘呢。昨晚是你送他回去的吧?”
“嗯,是的,他回去就睡下了。”
“昨晚听廖大人说是今天要启程回雷弄去的,你不去送送?”
“噢,好,我先过来给岳大人您请安,待会儿就过去送送。”
“呵呵,好好,代祝他一路顺安!我有要事在身,就不去送了。”
刀思管试图从岳凤的神态言语间捕捉到一丝半缕的疑点来,但几番来回试探,岳凤一直神色自若,语调自然,根本察觉不出半点异常。
一般的醉酒还不至于如此,再说,廖元也不是不胜酒力之人。刀思管直觉,问题一定出在这酒上。
刀思管从岳凤处出来,越想越觉跷蹊。
刚进廖家大门,之前留下看顾的那个随从正伫立在厅门前,象是守在那儿专门候着似的。一见刀思管,急急上前汇报,说是先前大夫开的药灌下去,又全吐了出来,人倒是醒了,但又开始腹胀腹痛,泻得厉害,神情恍惚,完全认不得人了。顿了顿,刻意压低了声调接着又说:“象是撞了‘阿匹鬼’……”
刀思管一听,眉头一皱,也不答话,快速往廖元睡房而去。随从赶忙打住不再往下说了,也紧跟其后一同前去。
廖元已被扶起,用大枕垫着腰背靠坐在床头,双目无神,中似无物。见刀思管进来,也不招呼,呆呆地盯着,就象看一件毫无生命且对其丝毫提不起兴致的物件。
刀思管也不问他,一步跨上前去扒开他的眼皮就将眼睛凑近了去看。只见廖元的俩眼球青白微带血丝,上眼白布满了黑色小点。刀思管的心象绑了块大石头,“咚”一声重重地跌落深谷。
他慢慢回过身来边朝门外走,边对随从说:“随我出来!”
找个了僻静的地方,刀思管问:“你方才说的‘阿匹鬼’,是不是通常大家所说的‘巫蛊’?也就是我们族里称作‘琵拍’的那种东西?”随从点点头。
刀思管又问:“你会解?”
随从摇摇头。
“那你怎么看出是中了蛊毒?”
“廖大人的症状不象一般的寻常醉酒,我以前见过寨里有人中了那东西,很可怕。”
“你估计人会死吗?”
“难说,要看中的什么?”
“嗯。”刀思管略作沉吟,“你先别声张,去给我找一个熟鸭蛋和一根银针来,我再出去一下。”
刚说完,人就走掉了。
刀思管先到集市买了几个大蒜头,掰了三瓣塞嘴里嚼了,余下的揣在怀里。接着东逛逛西晃晃的街前街后转悠了几圈,前后左右看看不象有人盯梢,然后一个急闪拐进了巷尾周老六的药铺。
尚早,大冬天的,天气奇冷,铺里没有客人。老板周老六头缠水红色棉布巾,身披大象图案的厚毛毯,左手撑着皱巴的脸端坐在木质百眼柜前,一付缺眠少睡的样子,脑袋一歪一正,嘴巴一张一合的瞌得正香。
刀思管也不唤他,从怀里掏出个大蒜掰下一颗蒜粒捏在手里,趁老六嘴巴张合之际大拇指一弯一弹,蒜瓣“咻”的飞了出去。嘿嘿,真是急一分嫌早,缓一秒谓迟,斜一丝太左,歪一毫太右,不早不晚不偏不倚的在老六嘴巴将要合上的当儿,蒜瓣如一粒耀眼的白玉珠般嵌在了老六的双唇之间。刀思管忍住笑,抿了抿嘴,得意地盯着老六,瞧他会作什么反应。
好个周老六,嘴巴一张,蒜瓣一滚翻进了嘴里,他竟然就这么含着又继续呼噜,嘴巴张合的角度都不曾改变半分。刀思管哭笑不得,又一粒加了点手劲的蒜瓣飞了过去,这次正中老六撑脸的左手,他手一颤一松,脑袋“嘭”的就磕到柜台上去了。
他猛地抬头一咽口水,有颗什么东西骨碌一下便滑至喉咙,吞又不是,吐又不行。他憋着一张红脸瞪大眼睛紧张地四处张望,瞧见是刀思管,不好意思地咧嘴一笑,露出一对闪闪发亮的银色大门牙。他用力搓着刚才被蒜瓣打中的地方,一边用力咽口水,一边迎了上来。
刀思管笑着一掌拍向老六的后背,蒜瓣“噗”的从老六的喉头蹦到了地面,还好端端的一颗白玉完整无缺。老六轻咳一声清了清喉音,视线直接滤掉此物跨腿就迈了过去。
二人坐下,刀思管简明扼要地将事件以及廖元的中毒症状说了个大概,又将一些重要事项粗略交待一遍,让周老六势必要去帮忙。老六听完苦着脸说:“刀大人,您这是砸我招牌啊?”
无奈,刀大人既然亲自开了口,自砸招牌的事也得奋力而为了。
话说这周老六当年受人冤害是刀思管解救的他,后结成忘年之交。这救命大恩,别说砸招牌这等小事,以命相还也是不在话下。所以,他可说是刀思管在干崖唯一可以全然信任之人。
老六应允前去试试,刀思管先行回廖府去,老六抓拣些草药备着随后自行前去。
刀思管一回去,随从就将他先前吩咐准备的东西拿了过来。刀思管耳语悄声交待其到廖府大门外候着,周老六一到就直接带他进来。
刀思管将熟鸭蛋剥了壳,把银针插于蛋内,整个的塞进廖元的嘴巴。廖元不配合企图挣扎,刀思管双手一把拧住其胳膊,搬了张凳子在边上坐下守着。
半个时辰后将蛋取出,蛋白俱乌黑。
这时周老六也到了,看到这情形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气。唉,本来这鬼天气就够冷的。
老六近前把过脉后,又翻眼皮又扒嘴巴又扯舌头的忙乎了一阵,对廖府下人说道:“你们去倒碗开水和拿个空碗来,哦,还有将便桶也拎一个进来,然后在外面候着,有事再叫你们。”下人将东西送了进来复又出去,房里只剩下刀思管和随从。
他转头与刀思管说:“先试下,不行再换法子。”然后似乎是不经意地瞥了随从一眼。那随从本就是明眼之人,还没等刀思管开口,他便快步退了出去。
老六先将开水倒一半晾到空碗里,待温,然后从随身的背袋里掏出一包早已捣碎的草药末一把倒进廖元嘴里,再拿起那半碗温开水将之灌吞下去。接着又掏出一个小瓷盒,打开里面装着满满的白色细末。他又掏出条小瓷勺挑了大约二钱细末倒进另半碗水里,调匀了灌到廖元嘴里去。
不消半刻,廖元俯身大吐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