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蒙蒙亮时,门前有人轻叩:“老爷。”
梁萧倏地便挺身起来,胡乱披了件外袍便去开门。这一夜哪里睡得着,一直竖着耳朵听动静呢。早前嘱咐过下人。他们一到便立马来通知他。
“来了?”他开门问管家。
“刚到。按您的吩咐,安排在东花厅歇息。”
梁萧举步向那边行去:“路上没人看见吧?”
管家跟在身后小趋:“没有,只我一人接他们进来的。”
此刻彭县县令后宅的东花厅里,正坐着风尘仆仆赶了十几日路的晋王一行三人。
“殿下!”梁萧独自踏进门,压低了声音喊道。
闭目休息的江昱蓦地睁开眼,看了他几秒方道:“梁公。”
梁萧心中一暖,多少年了,他遭人陷害贬出京前曾任晋王老师,那时江昱便尊称他梁公,京城一别,如今已是七年过去了。虽一直书信往来,却未得机会谋面,他走时殿下才十岁,现下却已是得胜而归的清贵少年了。
“我要尽快赶回军营,不便在此多逗留了。亲卫可到?”
江昱指的是随他一同出征的三百王府亲卫。回程路上一直都由他们贴身护卫,外围兵士几乎见不到他真容,也正因如此,他此番离开军营入蜀的事才能瞒天过海,今日是早先说定他回来的时间。入蜀时军队尚走到千龄,于是他便与亲卫商议好,待走到彭县时,便到县令府接他回营。也提前修书告知了梁萧。蜀地自彭县若走陆路需二十多天的路途,为了追上军队步伐,便硬是冒险顺江而下,总算十五天便赶到了。
“军队是昨日到的,宿在城外,我照例去犒劳了军士,顺便下了帖子说邀你来城中叙旧,这般说法,便假借护送你,让二十亲卫出了营,现下正等在县令府衙内。”
梁萧瞥见身后秦明怀里睡着的女孩,张张嘴想要问,江昱倒提前说了:“路上捡来的孩子,看着可怜。待会回营我便说是在彭县见到的乞儿。”
“好的,下官知道该怎样个说法了。”梁萧当然明白事情没这么简单,但还是顺着这般说。
“待会儿我回到军中,麻烦梁公送几身干净的小孩衣服来。”江昱说着回眼看了看悦落,孩子面颊微红,眉头紧蹙,手紧紧地拽着秦明衣袖,睡得很不安稳。从昨日就开始生病了,一直发着低烧,但为了赶到彭县也没有停留休息,只有等回了营再叫军医来看。
“小孩衣服我待会儿就去备,您和秦侍卫的便服已经按吩咐提前备好了”江昱在信中已经吩咐过梁萧,否则,他们这一身风尘仆仆的装备哪里像赴宴归去的。
“只是,殿下……”梁萧欲言又止,终还是下决心说:“不知现下还来不来得及?若沈那边提前动手……”他一向谨慎,不称全名,只说了一个沈字。当年便是因那人力谏,他被调到了彭县。皇上虽也知梁萧无错,但也忌讳他与宛妃和三皇子江昱走得过近,加上要平息这事,只得把他遣到彭县。不过也算给他留了颜面,彭县虽小,且守着直通皇城洛都的关隘,位置险要,一向只任用信任的人。
江昱听了沉吟片刻:“他做事一向谨慎,应该是想等我回京且交出了兵权后再动手。现在肯定还顾忌着我率大军在外,若撕破了脸,入京之时打着“清君侧”的旗号,胜负就难料了,他又何必了?再说蜀中消息就这几日应该就会传回京中,这般聪明的人,应是能看清内中缘由的,早早罢手的。”
梁萧垂了头,艰难开口:“这次若平息了自然是好,但宛妃娘娘那边亲族做事胆子太大,恐怕指不定某日不经沈相,也会有其他人说出来……”
“梁公不必说的,母妃不是指使的人,她也无奈……”江昱低声截下他话,“帮我传令亲卫,准备回营吧。”
梁萧一顿,黯然起身向外走去。临到门口略一回头,但终是什么也没说,推门而出。
朝阳在东方天际露出一半时,一众铁甲骑兵到了辕门外。值守的兵卒一看是晋王亲卫,赶紧开了门,然后垂首站到两旁。回来的正是昨晚去县中赴宴的晋王本人,一行人骑马绝尘而过,向着中军大帐奔去。
雨下得不大,但这一路下来还是湿透了全身,哥哥不停催马,风猎猎地往她口鼻里灌,连喘气都变得困难……她一句话也不敢问,刚才哥哥拽着她出府时她问大娘和其他哥哥们怎么不走,哥哥却不回答,只狠狠地看了她一眼,记忆中他从来没有那么凶过……不知怎么回事,马突然嘶叫着倒地,哥哥紧抱住她滚落下来。有一群人把他们团团围住……哥哥拔刀向她出手,意识逐渐模糊,她努力想睁大眼……醒来时是一条船上,顺江而下。乾门……狗狗……老船家……还有香火缭绕的寺庙。接下来好多天马不停蹄地赶路……
“已经结了痂,应该没什么大碍了。只是不知被什么利器所伤。殿下今早见到这孩子时,她就是围着绷带的?”
“我从县府出来,在街角捡到这孩子,就是这般模样了。”
“看伤口的状况,应该是用过药的……”
她突然觉得呼吸有些不顺。陡然惊醒睁开眼,就看到一只手正放在她脖颈上。
“啊!”她惊叫一声,赶紧挣脱开,缩到床角,身子蜷做一团,防备地看着面前人,瑟瑟发抖。
军医被突然醒过来的女孩一惊,有些尴尬。
江昱赶紧冲过去,搂过小孩:“没事没事,是大夫,给你检查一下。”
孩子紧紧抓着他不放手,胸口不住起伏,茫然不知所措,泪水不住地流。
“好了好了,别怕。”江昱轻轻拍着她的背,示意大夫先下去:“先下去吧,叫厨房熬了药端过来就是了,另外准备些创伤药。”
大夫点点头,收拾起药箱便出了大帐,方才孩子睡着时已经切了脉,是受了点风寒,吃两服药就能好。倒是脖子上的伤虽然已经结痂,但还是要好好对付,不小心留了疤就不好了。
女孩渐渐开始安静下来,紧抓江昱衣袖的手也慢慢松开。
“做噩梦了?”江昱轻问。
孩子点点头。
“要是不想睡的话,就起来吃点东西吧,再洗个热水澡……”
他身上有刚沐浴过的清新味道,莫名地,心便安定下来。
“什么时候了啊?”孩子低声问,嗓音带着刚睡醒的低哑。
“刚到正午。”
江昱起来,吩咐大帐外的士兵端来饭菜,又让人烧了热水来。
孩子只吃了几口就搁下筷子,他也不劝,恰好几个士兵抬了洗澡的大木桶进来,便吩咐他们用帘子隔出一块地,放好木桶让巧巧沐浴。他自己坐在桌边处理积压已久的信件。
大帐厚厚的帘子突然被人掀开,耀眼的阳光刺破了帐内温和的光感。
一个魁梧的将士大步流星走进来,好奇地四下一张望,“小娃娃呢?不是说你带回来一个。”
江昱抬起头来,靠到椅背上,好整以暇地对他笑道:“还以为你来看我的。”
来人正是副将吴笪,平民出身,却凭着一身武功和不怕死的胆色在军中创出了名堂。这次西征皇帝特意让他辅佐晋王,他倒也不辱使命,立功不少。
吴笪一听,哈哈大笑走过来拍江昱肩膀:“你这小子有什么好看的,肯定死不了!”他原是知道江昱离开军队,秘密入蜀的事。不在的这段时间也是他帮忙遮掩,并代为处理事务。
说完这句吴笪又难得压低嗓门道:“到处都在传,说你是昨晚去县令那儿赴了宴,今早回来的路上捡到的孩子?”
口气明显的不信,赴宴是个幌子,难道还真能捡个孩子了?
“是从蜀地回来的时候捡的。”江昱不冷不热地答道。
“哦。”吴笪自然明白他不想多说,聪明地不再追问。
他听到帘子后有哗哗的水声,就想过去撩。江昱赶紧制止:“别去,孩子在洗澡呢!”
吴笪一听转身回来,跃坐到桌上,俯身对江昱说:“提防小孩可别说漏了嘴……”
“不会。孩子很聪明的,平时又都跟我在一起的。”
“那就好,我过来的时候,看见陈监军围着秦明问东问西的,这么多天你没露脸,他肯定还是有些怀疑的。”
小孩拖着宽大的木屐从里面走出来,换上了梁萧送来的衣服,大小基本合适。她瞥了一眼吴笪,随后自己往床边一坐,自管自地拿着毛巾擦头发。
吴笪啧啧两声,怪笑着看江昱:“模样还真好,不过心气儿看着也不小。”
毛巾显然大了,又吸了水,孩子拿着擦头显得有些笨拙,江昱看着忍不住走过去,取过毛巾,帮她轻轻擦拭。孩子便乖乖坐着,随他摆弄。
士兵端了煎好的药和创伤膏进来,小孩闻到味道,唔了一声,微微撅嘴。
“吃了药病才能好。”江昱帮她理顺头发,又拿过膏药在脖子上抹了浅浅一层。
吴笪看着摇摇头低低一笑,与士兵一道出去了。
第二日拔营出发,三百亲卫像往常一样贴身护卫着晋王马车。普通士兵根本无法近身,更别说窥见容颜了。
马车之中,女孩啃着包子一脸满足,喝过几次药后,又休息了一晚,身体已经基本恢复,脸颊变得红扑扑的,很是可爱。
江昱看着书,察觉女孩不住往他这边看,终于忍不住转脸过去“嗯”了一声。
孩子放下包子,张了张嘴,又歪头想了一想,才下定决心开口:“早上出发之前,你去和秦明说话,我站在路边时,大夫端药过来,问了我好多话。”
江昱微闭眼睛,早上他是去跟秦明说了些事,把巧巧放在了旁边。等他回来的时候,孩子刚喝完药,军医端着空碗正要走。
“大夫问你什么了?”
“问我叫什么名字,是从哪儿来的?我说叫林悦洛,是彭县的。又问我老家在哪儿,家里人有谁?我说都死光了,就剩我一个。记不得老家了,我是一路乞讨到彭县的。”孩子顿了顿,又说:“他好像有些不高兴,然后吓我说不要告诉你他问过我话。我就说好。”
江昱一笑:“结果你还是跟我说了。”
“谁理他啊。”孩子满不在乎地扁扁嘴,呜啊一声咬了一大口包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