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中午时,太阳总算突破厚厚的云层,小露了下脸,而转眼间船又缓缓进了峡谷,水汽氤氲之下光线又渐微弱。河道逐渐变窄,水流开始湍急起来,一进峡口,就是好长的一段险滩迎面而来,遍布的礁石在水流撞击下形成股股急湍,其上翻腾的无数晶莹水花,跃起之后又如珍珠般粒粒洒落江中,但此时却没人有心情欣赏了,飞溅起的水花湿透了整个甲板,激流中船行艰难,稍有不慎就会触到底下礁石。刘二立在船头,颈上青筋暴露,黝黑的手臂肌肉紧绷,随着撑篙的动作一股股跳动着,他正费力掌控着平衡和船行路线。
小女孩早被唤进了船舱,甲板上只剩老船家小心地寻着地方落篙。船底撞在礁石上磕磕作响,船也跟着剧烈晃动。幸好刘二经验丰富,有时甚至是凭着以往走船时对河床的记忆在控制,一篙下去,就听得篙竿铁质的尖端与石头碰出清越声,等到稍深的地方,就赶紧把握机会全力把篙推出去,直到竿子几乎要没入水中,才又提起来,这一下,便能撑出好远。
总算过了断断续续蔓延好长的险滩,河道慢慢变宽,水也深了,清幽幽的,一眼看不到底,峡谷越发显现出来,河水下切,山势陡然拔高,两岸青崖绝壁,相对倾斜着耸入云霄,又在即将连接的最高处逼出一线天的绝境。偶有飞鸟从头上那一丝缝隙飞过,凄唳的鸣声回荡在峡谷里久久不散,谷中水汽萦绕,说不出的迷离,又透着几分诡异。
狭长的水道里,只有这一叶孤舟独行,船后不断划出道道波纹,又不断散开消失不见,若向后看去,仿佛这如镜面般光滑的水面从未被打乱过一般。
刘二甩甩额头的汗,掏出自己的包裹,一边吃着干粮一边慢慢摇橹。秦明也从里面撩开帘子,朝外张望。
“没事啦,接下来就一路平平顺顺直下夔州啦。”船家见他探头,扯着大嗓子就嚷嚷。声音与峡谷的回声一融合,空荡荡的洪亮,初一听颇让人心悸。
少年也拿出干粮,照例递给一旁发呆的巧巧,“出门在外,只有粗粮将就着了。”
巧巧看了眼,没有伸手接,微微摇头:“吃不下……”
他动作一顿,把手收了回来,头转向舱外,微叹了口气,放下帘子,隔开外面两人,又转向孩子低声说:“巧巧,以后不能再叫这个名字了。”
女孩使劲闭了下眼,抬手一抹泪,也平静地低声回答:“这是小名。”
“本名是什么?”
“还没有,爹爹说起早了不好带,等我成年再起。”说到爹爹两字,又带了哭腔。
“那你今年几岁了?”
“七岁,刚满。”
七岁,不小了。照理说再怎么心疼孩子,怕不好带,这年纪也该有个名字了。
“以后就叫悦洛,林悦洛,怎么样?”少年略一思索,用食指蘸水在木案上写下这三个字,问女孩是否认识。
女孩点点头,看着桌面渐干的字迹,嘴里轻念:“悦洛......”
“蜀中方言‘林’‘凌’不分,这样也算保留了原姓,悦洛也恰为洛都原名。若真是仇家所为,那以前的事今后都不能再提了。随我去了洛都的路上,慢慢把口音也改了。因为你我从未到过蜀地。”少年颇有深意地看了她一眼,继续道:“回了洛都,你就只是林悦洛,晋王江昱在平叛回师的路上捡到的孤女。”
女孩吃惊回头看他:“晋王江昱?”没想到眼前的哥哥会是这样的身份。
“三皇子,晋王江昱。”少年点点头,淡淡一笑:“到了洛都,人前要记住称我殿下。”
孩子歪头想了想,开口确定:“就是说我不是蜀地来的,是你在路上捡的,来历不明,对吧?”
“而且,在人前要谨言慎行,对别人的探问,要小心应对,不行就说不知道或忘记了。”
“嗯,知道了。”
“剩下的,以后再慢慢告诉你。”江昱说着伸手帮她把衣服袖子卷起。
衣服是昨晚给她换的,先前那件被雨湿透了,又沾了血和泥,他只好找了件自己的白绸中衣暂时给她穿上,只是对她来说太大了,裤脚和袖笼卷了好多转,而身上也是松松垮垮,稍一活动,卷起的袖子就往下掉。
已经记不清这是第几次江昱帮她挽衣袖了。
秦明在甲板上一直沉默不语,刘二休息了会儿,吃了点酒,再划时憋不住又开始念叨。
“出了峡就快了,再走一个时辰就到夔州。”总算过了滩,后面的路就一直平顺,他划得也不辛苦。想着一百两心情就舒畅。不过这一路走下水还好,若原路回去就基本不可能了。只有等到了夔州,租个车子,把这船带回去。照说他到时候有了钱,根本可以不要这破船了,但心里总有些不舍得。不过也在暗地盘算着回去后不做这打鱼的辛苦活了,也过过好日子。”
又是好久,终于远远看到前方白亮的豁口,就要出峡谷了,船家暗暗兴奋起来,划桨的速度也明显加快了。
江昱带着小孩坐到甲板上来,让秦明回到舱内。
出谷不久,两边河岸迅速展开,梯田修整得平平顺顺,农夫人家也零星可见。
船顺风顺水地漂过绵延的山岭,直奔夔州而去。约摸过了一个时辰,水路越走越宽,眼见就要到目的地了。
江昱望着前方半山峭壁上一处香烟笼罩的寺庙出神,问着:“师傅,可知那是什么庙?”
“哦,那个啊。”刘二眯着眼睛眺望,“应该是烟涞寺,在这一带香火挺旺的。”
“从这里走陆路到夔州不远了吧?”
“很近的,和坐船差不多了。”
“那麻烦你就在这里靠岸了吧,我想领孩子去拜拜,祈个福。”他转过脸来说道,带着淡然的笑。
“啊?噢,好,好。”刘二一迟疑,担心银子会少,但一想这么阔的人应该不会了,于是一转桨,往岸上靠去。
山寺建在崖石间,有一条隐在茂密林木间的小径通到江边的一个平台。
江昱一行在此处下了船,付齐了剩下的钱,目送抑制不住兴奋的刘二离开后,登阶入了寺。
刚从偏门进去,就有小沙弥迎来,施礼道:“请问施主从何处来?”
“我亦不知从何而来,还请指教应向何处去?”江昱随意抬头,寺中人不多,香雾缭绕中,有几位香客正在磕拜。
小沙弥眼睛一亮,不动声色地说:“施主这边请。”随即转身先行。
他带着江昱一行穿过回廊,到了一间厢房前停下。
“麻烦为我随从找一间清净的屋子休息。”江昱回身对他说。
小沙弥略点点头,示意秦明带着女孩跟他走。
直到目送他们转过回廊,江昱方才推门进去。
不过一间普通的寺庙厢房,一个年轻男子靠桌而坐,似已等候多时。
“那个刘二回去了?”男子倒了两杯茶,一杯端给了刚坐下的江昱。
“嗯。”
“我说得没错吧,这个船家绝对能一天赶到。只是我借给你的那些亲卫不知几时才能回来咯。”男子戏谑地说,伸了个懒腰,靠到椅背上。
“当晚已经上路了,过不了几天就可以回来。这次多亏你帮忙了。”江昱慢慢啜了口茶。
“客气些什么,倒是秦明降不降得住他们,用得顺不顺手?”
江昱淡淡一笑,看着对方颇为得意的神色:“你的人自是没错,过几日回来了可别忘了好好犒赏,都算在我头上就是。”
“哎哟哟,三皇子就是大方。”那人说道:“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对了,还带了个小孩?”
江昱喝茶的动作一滞:“是,凌清家的,这件事你第三个知道,也是最后一个知道的人。”
方才在门外,窗影映出了三个大人,一个小孩。
“明白。”男子不以为意地答道。
“船家的事,还要麻烦你了,尽量不留痕迹。”
“我已派人跟去了,若是他在路上露了口,那就就地解决,若是没有,就等他回了合州再做。”
江昱点点头:“那我就马上启程了,最迟要在军队到克原时赶回营中。时间一久,恐怕被发现。”
“已经准备好,马上可以走。另外消息已经往京里传了,陛下和沈士辉那边应该也有暗信。”
“不用拦,就是要让他们收到。你现在把玄明盯住就行了。”
“事情一出,他就没什么动作了,但出蜀的陆上关卡依然掌得严实。”
“那合州官府那边……”
“放心,那人往常没少捞凌清的好处,这次倒向我们这边,自然是明白事理的聪明人。你就放心交给我吧,这边的事儿保证帮你打点周全。”
男子一笑,朝他挑挑眉,信心十足的模样。
六日后的晚上,连日忙碌的夔州知州王玉铭好不容易等到事情告一段落,松口气可以安心躺下来睡个好觉了,却在入睡片刻后被人叫醒。派出去的人带回了沾满血污的一百两黄金,他微笑着看了眼,挥手将黄金打赏给了那人,遂又倒回软塌,延续好梦。
一江水相连的上游,有户人家被发现惨死在家中,屋内所有值钱的物件都被歹人一抢而空。可不过是渔家,料想也没什么资财的,怎么偏偏就让人盯上了呢?
但有一点是可以确定,几日之内连发两起命案,而且都没有查出凶手,不仅州府着急,也引得合州城中人心惶惶,好些日子都没能安定下来。甚至在多年以后,这两桩迷案依然是人们津津乐道的话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