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这就是为什么，这一刻。康健和米乐在温暖的屋子里对峙的这一刻，在外面寒冷的黑夜里，一双警惕的眼睛正透过康健家的窗户往里窥探。
是陈湘。从米乐来到诊所询问康健的去处时他就觉得有些奇怪。
通常情况下这种医药代表是不会在这种偏僻的乡下出现的，也就是说她的目的只在于康健。凡是试图在康健身上下工夫的人尤其要主意，而且这人又是个年轻女人，虽然并不漂亮，但却年轻，年轻就是资本。
距离上次记者来访只有几个月，很难说他们之间没有任何关系。那个记者也是先声称自己是某人的亲戚，掌握了他想要的东西之后才摊的牌，这个女人不知道会不是也是这样。出于对年轻女人的戒备也好，考虑到实验的安全也好，还是对记者事件的联想也罢，陈湘都知道这个女人不得不防。
果然在刚刚十几个小时之后，这个来路不明的女人就和二皮偷着康健的车要离开，只是不幸迎面碰上回来的康健并发生车祸。她的身上居然还有他们的记录本。这更确定她不是个简单的偷车贼，她的目标就是为了这次的药物人体试验，她已经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看起来更像是记者的继任者，要么就是知道类似内情的相关人。如果是后者倒也简单，无论她是民间组织还是哪个官方的秘密调查都没问题，可以和她谈谈，事情就能压下去，不行的话，医院也会出面解决。说来说去也无非是价码的问题，用钱不能解决的问题陈湘还没见到过，并且这笔钱也不完全是由他们出，大头还是厂家和医院负担。如果是前一种则有些棘手，他们肯定是知道记者已经失踪，但是并不能确定他是从这里失踪还是干脆被灭口了。如果仅仅是怀疑失踪也还好办，陈湘他们可是说没见过，或者说他已经离开，不管他们是否相信都很难继续调查下去。
这是什么地方？李镇！康健在这里有崇高的威望，淳朴的村民对他的信赖远超过对自己的记忆力，只要康健说他走了，那他就是走了。就立马会有人配合他的记忆“回忆”出记者离开时的那一幕，并且生动形象的到他们自己都信以为真。对这点，陈湘很有信心。如果是怀疑遇害的话，他们可能会加大力度，可能还会出现一些陈湘预料不到的事。比方说这个女人居然能闯到山后的实验室，能麻倒看门的老陈，能顺利的偷走他们的记录本，并说服二皮和她一起偷车，抛下他奄奄一息的母亲给她当司机，送她出去。这一切在陈湘看来简直不可理解。这个女人的胆量和智慧都让他刮目相看。他明白，对她，他们绝对不能掉以轻心。
但康健似乎并不担心，可能是有了上次记者的经验？陈湘能看出来，在康健闪烁着的眼睛后面和他一样，对这个女人有着浓厚的兴趣，但一种更大的可能是，他们的兴趣不在同一点上
。
把那个自称米乐的女人拉回来后，康健亲自给她做的处理，那女人很幸运，没什么致命伤，都是小问题。在她仍处在昏迷时陈湘试图和康健沟通一下对这个女人的看法，顺便也想知道康健先怎么处理这个女人。作为爱人和助手，陈湘认为自己有权利对事情的稍后进展所有了解——他以为他可以，经过记者的事情之后，他以为他可以。不过康健的眼睛明白无误的告诉他，这不是他该知道的，他过高的估计了自己的地位。
天黑之后，康健离开陈湘的住处，没让他陪伴。大约过了一个多小时，陈湘终于觉得没法在屋子里安静的等待。离开房间，去了趟诊所。门锁上了，他打开门，原本躺着那女人的床上已经空无一人，应该是康健把她带走的。他也离开诊所，走到康健家，远远的看着厨房灯和客厅灯都亮着。陈湘小心翼翼的凑到厨房窗边，百叶窗被拉下来不少，但是透过缝隙仍能看到看见和那女人都在里面，坐在餐桌旁，他们的位置就和几个月前一样，康健坐在背靠炉台的椅子上，那女人坐在他对面，就是那记者坐过的那张椅子。到现在陈湘觉得自己还能嗅出滴在上面的血腥味。不但，实际上，他什么都闻不到，也什么都听不到。窗户密封的很好，他只能看到他们两个相对坐在餐桌前，看似愉快的用餐。陈湘明白，她还是不是十分清楚自己的处境。她或许只是简单的认为自己的行动失败了，而给康健造成的损失她可以通过钱或者其他形式来弥补。很显然，她不了解康健。和上一次一样，康健这么做的时候通常是他的忍耐力已经到了极限的时候，他已经在心里有了明确的打算。眼前的这个人只是他盘子里的棋子，一下下跟随他的脚步，走向他想要的结局。
康健还在吃烙饼。那女人就在他的视线范围内，她没有被限制行动，至少上身是这样。依她现在的行动能力，面对强壮的康健她即使手握尖刀也没有可能成功的插到康健的身体里。陈湘很放心，他的爱人有自己的打算，不想让他搅进来。在某一方面，陈湘和那些村民一样，比起自己的判断，他更愿意相信康健。
他知道他现在要做的就是回家去，给自己也做顿饭，填饱肚子等待康健的电话。也许这个电话来的会很快，几分钟后，十几分钟后或者一个小时后，不管什么时候，他都有需要迅速出现，尽他的所能帮助康健完成后续工作，就像上次那样。想到这，陈湘的脚步不免轻快起来，心里有种抑制不住的欢喜。这是个冒险的事，但这是和自己的爱的人一起做的事，比zuo爱来的更彻底，更完整。他和康健在床上的交流甚至都比不上这个来的更愉快，只有他们两个拿着手术刀在共同面对那个记者的几个小时，他真切的感受到他的信任，爱人之间的信任。陈湘觉得那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几个小时。他看了康健一眼，划下第一刀时，他分明在康健的眼里看到了爱。在那一瞬间，他知道自己才真正意义上是属于康健的人了，是他真正的爱人。
陈湘几乎是漂回了自己的住处，也许他该谴责自己。毕竟这种幸福的情感是建立在不按么纯粹的基础上，但这世界上有哪对爱人可以说自己只是因为爱情才和另一半变得更加紧密呢？只有共同的利益才会把他们栓的更牢固，永远捆绑在一起，相依相伴。不快的感觉只在心头一闪而过，他很快为自己的行动找到了一个很好的解释，他也乐于接受这样的解释。
陈湘吃的很快，也许召唤很快就会来。他把手机从口袋里掏出来放在厨房的窗台上，他怕衣服太厚，在他忙着做饭的时候可能会听不到电话铃声。他能明显感到自己的手在抖，是激动，不是害怕，他清楚。有时等待幸福的时刻比幸福来临的时候能让人更心跳加速。在厨房转了一圈之后，他决定只是烧壶开水泡方便面吃，他怕，怕不能立刻迎接这种幸福——虽然他正在吃饭也会立刻扔下饭碗跑过去。他不想让自己太狼狈，他要让自己有充分的准备来迎候这个预期的时刻。
昏黄的灯光下，餐桌上的汤碗里还有一半冒着余热的面条。他手里握着手机，目不转睛的盯着屏幕。时间没过去多久，只有十几分钟。他深吸一口气，命令自己平静下来。偶尔抿一下嘴唇。又五分钟过去了。他的心焦躁起来，是不是该看看发生了什么事儿？那个古怪的女人也许会作出一些让人想不到的事情。过去的二十几个小时里她的行为已经远远超出了一个普通女人的能力，谁知道她还有什么未被发现的潜能。但，想了一下，他还是决定再等等，他不能在未经召唤的情况下擅自闯入康健家。那是禁忌。
只能等待。
静谧的村庄已经进入半睡眠状态，偶尔传过来几声狗叫，没有任何异动。
陈湘早已熟悉这样的环境，刚开始的时候他常常被这里的寂静吓醒。几年下来已经适应了，只是今晚这种静让他觉得尤其的特殊，似乎在为某个特别的时刻做准备，就像他现在这样，一直在等待。手机屏幕上的分钟数字变了一下，过去一分钟。他想自己也许听到了它跳的声音，心也跟着“咯噔”一下。
又过去五分钟。陈湘的呼吸急促起来，他不知道是为什么。作了几个深呼吸，告诉自己，冷静下来。但是不十分管用，稍一吸气他觉得胃部开始有些抽搐的感觉，继而这种感觉开始上传，一直到喉部，他下意识的捂住嘴，却还是抑制不住这种上翻的感觉，终于在干呕了几下之后不可挽回的把刚刚吃下去的半份方便面吐回了汤碗里。
看着碗里的秽物，陈湘用肘支撑着桌子，扶住自己，整理一下情绪，告诉自己，不能再这么无谓的等下去。也许康健这个时候非常需要他，也许康健是想保护他，不希望他第二次卷进这事儿里，现在他该在康健身边而不是像个老鼠一样躲在幽暗的洞里，不时的探头探脑的等待一切危机都过去之后小心翼翼的出来。
不，康健知道他不是那样的人。不管面临怎样的困境他都会和康健在一起，不论是已经受伤的女人，还是一个强大的机构制度，他都会坚定的站在康健身边，和他一起面对。他相信，康健和他一样深爱着对方。
陈湘擦干净嘴上的汤渍，站起身，把汤碗里的面倒进垃圾桶里，顺手在水池里把碗筷清洗干净放回橱柜，用抹布擦了擦手，环顾了一下厨房，收拾的很整洁。
他回到自己的房间，拉开灯，白炽灯刚刚点着，还没那么亮，有些灰暗的冷。他打开衣柜，在最底层翻出一个鞋盒子，里面是双加厚的雪地鞋。虽然这个边陲小镇平时也很寒冷，但对于多数时间都待在诊所里的人来说显然不需要这么厚实的棉鞋。不过，他想今晚他应该用的上，毕竟山里的温度比镇上还要低些，夜晚的冷风能在瞬间吹透他现在的棉皮鞋。
穿戴完毕，他从床下拽出一个木箱，吹净上面的灰，打开箱盖，从里面拿出一个布卷。他把布卷放到床上，象画轴一样慢慢摊开，是个工具袋。上面齐全的插满了各式各样的手术用刀，不锈钢的刀身在白炽灯的照射下发出寒冷的光。
从上次后，可能是冥冥中的预感，陈湘觉得他们需要这样一套工具，专用工具。不能混同于那些在诊所或医院里用的那种。也许在内心深处，他也真的更渴望这样的事情再次发生，让他和他的爱人并肩战斗在一起。他仿佛能够听到远处的炮声和子弹嗖嗖飞过耳边打到他们身后墙上的声音，真实，鲜活。
深夜独自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的时候，想起床下的这套专用工具，他也在问自己，这么做是不是有些过于疯狂？会不会有些病态的执着？但只要眼前闪过康健的脸，甚至是他的一个背影，他都会再次坚定自己的信念，他对自己这种选择没设么可后悔的。他知道，为了他和康健的爱情，他什么都可以做。
他慢慢抽出其中一把手术刀，锋利，小巧的身躯在他的操纵下可以自由的游走在人的任何部位，留下完美的痕迹。曾经有大学同学开玩笑说他们学的专业是高级屠夫。陈湘不这么认为，当他听到这样的评价时都是投过去鄙视的一瞥。在他眼里，这不是门技术而是艺术。他喜欢看到那些白色，黄色黑色的皮肤在他刀下奇迹般的咧开一个口子，就像初生的婴孩第一次看到这个世界，好奇，惊慌，害羞。
不论你拥有怎样的肤色在那下面都是一样的结构，组织，流淌出来的都是红色的血，鲜红色，带着各种各样的气息。也许在别人的鼻子里他们都是同一种味道，但是陈湘能分辨出来他们之间的不同。就如它们的流淌方式一样，有的如潺潺细流，缓慢又不失韵律，有的象飞奔的瀑布，湍急中带着咆哮。
陈湘爱这些，爱这工作，爱这里的一切。不过在做那些时他没有更多的机会去欣赏这种美，只能和其他人一样在多数时候边做着手术边聊些不着边际的废话。他以为自己不会遇到和他一样可以在这中间找到艺术的人，他以为自己在今后的几十年里都不能让任何人知道他的这种审美取向。不过，现在，不用了。康健帮他开启了另外一扇门，他不用担心自己会被人抛弃，因为他们有着共同对美的向往，他能感觉的到。
现在，他要带着这些东西去找他的爱人，他相信当他们两个手持手术刀并肩站在平躺在案板上的那个女人时，他们默契的交换眼神的瞬间带来的激动会比他们****着身体相互爱抚来的更彻底，更让人无法自拔。
寒冷的夜里，陈湘看着自己呼出的哈气在空气中凝成气雾，脚下的雪被他碾压的“咯咯”直响。他只觉得胸口揣了一个滚烫的火炉，温度高的快要把他爆开。他没有加快脚步，，告诉自己，沉着，一定要沉着，别着急。他摸了摸自己左胸位置，硬邦邦的。他把整套工具插回布袋里，重新卷好，放进羽绒服的侧口袋里。康健应该会很高兴见到它。
陈湘对康健的爱很执着也很深，他以为他为了康健可以做一切，他以为康健和他有一样的感情。但他犯了一个错误，如果他一直在家里等电话，或者再晚一会，哪怕几个时的话，他的这个信念还会强有力的支持他的情感，并且再次验证他的正确，只是，他去早了。
他走到康健家附近，厨房的等和客厅的灯还是都亮着。
他缩小步幅，让自己踩到雪上发出的声音尽量轻些。不过他的这些小心都是不必要的。康健家的窗户封闭的很好，正如他听不到里面人谈话的声音一样，里面的人也听不到外面的走路声。
他趴在厨房窗台上往里看，透过百叶窗的细缝看，空无一人。他扶着墙慢慢的向客厅的窗户移动。客厅的窗户也被拉上的窗帘挡住，只有在窗边有一道小缝。他想看看情况再说，并不是说他认为他可以为康健分担就可以肆无忌惮的闯进去。于是他看到了令自己迷惑的一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