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张令我几欲昏厥的纸条很简单,上面寥寥八个字:“朱三庚寅午时斩首。”庚寅?二十九日?那不就是明天?!
我从福临留宿永寿宫之后就没进过厨房,看来应该是那之后放进来的。这段时间福临基本都和我呆在一块,放在寝殿难免被人发现,而能够进入内殿的人只有那么几个,因此放在我偶尔独处的厨房是比较保险的做法。但他却没想到,我这段时间根本没来厨房。
这么多缸米,偏偏放在我最喜欢用的小米里,显然是很熟悉我习惯的人。到底是谁留的这张纸条?字迹陌生,却又对我的生活起居了如指掌……
我贴身收好字条,心事重重地走进静恬斋,福临仍在看书。这些日子,我总是刻意只关注自己的小日子,福临也没再提过朱慈炯。我以为他已经回南边去了,没想到……
他怎么会被抓的?还有农庄的其他人呢?我不敢再想。
福临发现了我的存在,站起身来,摸摸我的额头,“怎么了?脸色这么差?”低沉的嗓音温柔得似乎要滴出水来。
我呆呆地看着他,他的眼神很温和,很平静,但仔细一瞧,那黑色的眼瞳却像一汪深潭见不到底。我忽然心慌地扑进他怀里,紧紧地抱住他。
“我想明天出宫一趟!”我极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常。
我看不见他的表情,只觉得他有一瞬的僵硬,然后听他笑问道:“为何忽然想出宫了?”
“想出去逛逛!”
“等过两天吧,过两天政务不太忙的时候,我陪你一起去。”他拍拍我的背以示安抚。
心中的猜想让我再也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我抬起头,提高声音道:“我就想明天去!”
福临看着我,目光闪烁,半晌才道:“那好,我陪你去!你想去哪?”
“菜—市—口!(注1)”我直视着他,艰难地说出那三个字。
他皱皱眉,脸色微变,避开我的眼睛,“去那干嘛?”
“看斩首啊!”我轻描淡写地说,话语里毫不掩饰嘲讽。
“谁跟你说了些什么?”他的眼神骤地冰冷,抓住我的手紧了紧。
“你难道没有什么要对我说的吗?”我挑眉看他。
他也不再回避,只是面上溢出一抹冰冷,眯眼问道:“你都知道了?”
“我要你亲口告诉我……朱慈炯是不是明日午时斩首?”
他看着我,半天没有开口,眼里神色莫名,最终抛出两个字:“没错!”
“为何?”我难以置信,他居然能够瞒我这么久。
“他是朱三太子,你问我为何?”福临的眼里有些失望,话语里已藏不住怒气。
“你不该瞒我!”
“瞒你?那我倒要问你,你为何要帮他隐瞒身份?”
“我的隐瞒在你眼里不过是些小伎俩,有问的必要吗?”我轻笑道,语气里满是讽刺。
他闻言,气得面色发白,“我是你夫君,你却为另一个男人来骗我?”
“骗你?我只是向你隐瞒了他的名字而已。”
“名字?你知不知道他的名字对于汉人来说意味着什么?对于我们大清又意味着什么?”
我意识到我们再这样下去仍然解决不了问题,于是放低姿态,软言相劝道:“福临,你既然知道他的身份,就更不可杀他了!”
他仍然不为所动,我继续道:“他是前朝三太子,是崇祯帝与周皇后嫡子,你若杀了他,会激起民愤的啊!”
他的眼里闪过一丝狠厉,冷笑道:“我知道,所以我给他的罪名是冒充前朝皇子,蛊惑民心!”
“你……”这样的福临是我陌生的,我忽然觉得以前的自己很可笑。
“福临,你放了他好不好?我保证他从此隐姓埋名,绝不会做威胁到大清的事,好不好?”事关人命,我再次低声相求。
“你保证?你凭什么保证?就凭你跟他耳鬓厮磨这几个月吗?”他忽然放开我,言语里像夹杂了冰凌。
“你……”他的疏离让我气极,我却无言反驳。我的确没有把握说动朱慈炯。但我却不能看着他死,毕竟他曾经救过我,更重要的是,他跟我一样历史不详,我不想看着他的历史在我眼前断掉……
“你也说了,他是前朝皇族嫡子,是明朝皇室的象征,是汉人的精神领袖,所以他……必须死!”他稍微缓和了下语气,可是言语中的决绝却是不容忽视。
我终于明白,他崇尚汉学,尊敬汉儒,甚至爱穿汉人的衣服,可他却是一个皇朝的统治者,一旦有人触犯了满清统治的利益,便是……杀无赦!
想通了这一点,我的手心满是冷汗,凝视着他,缓缓问道:“福临,你告诉我,朱慈炯是何时被抓的?”
他也怔怔地看着我,紧抿着双唇却不作答,我的心渐渐冰冷。
“万寿节那天晚上对不对?那天晚上是一个局对不对?”福临,告诉我,不是的,求你……
他的眼里闪过一丝涟漪,终于闭上遮住所有的情绪,道:“没错……”
眼泪模糊了我的视线,疼痛在四肢百骸蔓延。原本以为最快乐的日子却是充满利用和算计,更是建立在别人的性命之上。我就说他把我留在南苑气孝庄也未免太小题大做了,原来是一箭双雕啊!
“从一开始就是一个局,从你我重逢你就打算利用我钓朱慈炯这条大鱼,一切都是假的是不是?”大约是倒春寒,我忽然觉得冷,冷到骨子里去了。
“不,不是的。我是利用你抓朱慈炯,但我对你说的话,用的情都是真的……”他大约意识到我在瑟瑟发抖,紧紧地抱住我。
然而,他的怀抱再也难以让我温暖起来,我拼命挣脱,“够了,利用就是利用,无论有多么冠冕堂皇的理由……”
“娜娜,我们才刚刚说要重新开始,你怎么能够因为一个南明余孽就全盘否定我对你的感情呢?”他拉住我,脸上也翻滚起怒气。
可是此刻的我根本管不了那么多,想到他们一个两个的都要利用我,只觉得心灰意冷。
“福临,你知不知道,我最恨的就是被人利用?有一就会有二,我不希望一辈子生活在利用与被利用的谎言里。”
“娜娜,我们忘掉那些不愉快的事好不好?”他抱紧我,喃喃低语道,“你要怎样才能相信我?你再给我一次机会,你说什么我都答应你!”
“再给你一次机会?”我抬起头,轻笑道:“好啊,那你放了朱慈炯!”
“不行!”他立刻答道。
“呵呵……”我摇摇头,冷笑道:“你叫我如何相信你?每次都是这样,每次都给我承诺然后毫不留情地毁掉!”
“不是的,不是……”
“那么你放了他!”我看着他,坚定地恳求。
他颓唐地放开我,转过身去,良久才道:“你心里有他是不是?”
我真是气不打一处来,这个节骨眼上他怎么又醋了?“不,他只是朋友,更像兄长,他救过我性命,他……”我连忙解释,忽然腹中剧烈绞痛,瞬间像被千斤重物坠住似的,下体似乎有温热的液体涌出,难道来月事了?痛经也没这么痛啊!
我这人就是服软不服硬,他方才低落的神色触到我心中的柔软。我忍着痛上前抱住他的腰,柔声说道:“福临,我的心里从来就只有你一个……”
好半天他才握住我的手,“你的手怎么这么冷?”他转过身,脸色大变,“娜娜,怎么了?你脸色怎么这么差?”他抱住我。
“没事……”我咬住唇,痛得说不出话来。
“你怎么了?地上怎么这么多血?”
我低下头,只见地毯上早已浸透了一滩鲜血,我的脚下还有更多的血涌出来。
“太医,快传太医!吴良辅,快叫太医!”福临一面冲着外面喊着,一面抱起我放在碧纱橱内的罗汉床上。
吴良辅连连称是,一溜烟跑了出去。
“主子怎么了?”耳边传来宝音、琉璃焦急的声音。大概他们跟着进来,看到地上的血迹了。
我疼得发抖,在床上不停地翻滚。
福临上来抱紧我,“娜娜,不会有事的!太医马上就来了,你忍一忍,一定不会有事的!”
宝音扑到床前,大叫道:“公主,您怎么了?怎么这么多血……”
“行了,闭嘴!去西套间把枕头、被褥拿来!”福临喝道。
“是,是……奴婢马上去!”
“琉璃,你再派个人去看看吴良辅怎么还没来,让他把宫里所有当值的太医全部叫到永寿宫来!”福临又吩咐道。
“是,奴婢遵旨!”
我好想跟他说别担心,好想跟他说,吴良辅不是飞毛腿,可我实在痛的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了。我咬着下唇,以免自己叫出声来。
他伸出他的手放在我嘴边,“不准咬自己,忍不住就咬我!”
我的嘴里已经侵入咸咸的味道,但我如何能发狠咬他。
我摇摇头。
他掰着我的牙关又道:“咬我!不要伤了自己!”
我别无选择,咬在他手上,一股甜腥窜入鼻端。又一阵疼痛袭来,我的意识开始模糊,福临焦急的脸渐渐看不清了,我奋力张了张嘴,“福临……”
在失去意识的一刹那,我隐约感觉到,仿佛有什么很重要的东西也离我而去了。
注:
1.菜市口:清代杀人的法场,位于宣武门外。旧时,犯人被押出宣武门(顺承门),过断头(魂)桥,经迷市,送往菜市口法场,就不可能有生还的希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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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当年更这一章自己写在后面的话,忽然想到很多东西,那时住在8栋,经常忘记带钥匙。那好像是第一次,还是个晚上,把自己锁在门外了,然后C姐姐收留我,那时就觉得她是个大好人。如今发生了很多变故,有点怀念那时的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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