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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契诃夫卷(5)

每天早上,奥莉加·伊凡诺夫娜要到十一点才起床,之后她弹钢琴,要是有太阳,就画油画。随后,到十二点多钟,她就坐车去找她的女裁缝。因为她和戴莫夫的钱不很多,只够日常开销,所以为了经常有新衣服可穿,并以此引人注目,她和她的女裁缝不得不挖空心思。她们经常把旧衣服染过,加上一些不值钱的零头透花纱、花边、长毛绒和丝绸,就能创造出奇迹来。做出来的东西着实迷人,简直不能叫衣服,而是梦幻。从女裁缝家里出来,奥莉加·伊凡诺夫娜就乘车去拜访某位熟悉的女演员,一来好打听一些剧院新闻,二来顺便弄几张新剧首场演出或纪念性义演的戏票。从女演员家出来,她还得坐车去某位画家的画室,或者参观某个画展,然后再去拜访某位名流,邀请他来家做客,或者回拜,或者只是同他聊聊天。她到处受到愉快而友好的欢迎,大家都夸她漂亮,可爱,是个少有的女人……那些她称之为名流和伟人的人也都把她当作自家人看待,当作他们的同行。这些人众口一词地向她预言:凭她多方面的天赋、情趣和聪明,只要她不分散精力,将来一定大有成就。她唱歌,弹钢琴,画油画,雕塑,参加业余演出,所有这些她都不是马虎从事,而是干得十分有才气。不论扎个彩灯,还是梳妆打扮,哪怕只给人系条领带,她都做得特别艺术、雅致、招人喜欢。不过,有一方面她的才能表现得最为突出,那就是,她善于很快结识名流,很快跟他们搞熟。只要有人稍稍出了点名气,引起人们的议论,她就立即去拜访他,当天跟他交上朋友,并请他到家里来做客。

每结交一个新的名人对她来说都是真正的喜庆。她崇拜名人,为他们骄傲,每天夜里都梦见他们。她如饥似渴地寻找名人,而且她的这种渴望永远得不到满足。旧的名人消失了,被人遗忘,又有新的名人取代他们。不过,就是对这些新的名人她也很快看惯了,或者失望了,于是又开始急切地寻找新的名人,新的伟人,找到了又找。这是为什么呢?

下午四点多钟她和丈夫一块儿在家吃午饭。他的朴实、理智和善良让她感动得忘乎所以。她时不时跳起来,冲动地抱住他的头,连连吻他。

“你呀,戴莫夫,是个聪明而又高尚的人,”她说,“只是你有一个很大的缺点。你对艺术根本不感兴趣,你否认音乐和绘画。”

“我不了解它们,”他温和地说,“我一辈子搞的是自然科学和医学,所以我没有时间再去关心各门艺术。”

“这是很可怕的,戴莫夫!”

“那为什么?你的那些熟人不懂自然科学和医学,可是你并没有因此而责备他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专长嘛。我不懂风景画和歌剧,但我这样想:既然有一批聪明人为它们献出了毕生的精力,而另一些聪明人愿意为它们花费大笔的钱,那么可见它们是有用的。”

“来,让我握握你那诚实的手!”

午饭后,奥莉加·伊凡诺夫娜又出门访友,然后上剧院看戏,或者去听音乐会,过了午夜才回到家。天天如此。

每逢星期三,她家总有晚会。在这些晚会上,女主人和客人们不玩牌,不跳舞,他们的娱乐是各种艺术活动。话剧演员朗诵,歌剧演员唱歌,画家们在纪念册上绘画(这种纪念册奥莉加·伊凡诺夫娜多的是),大提琴手演奏,女主人本人也绘画、也雕塑、也唱歌、也伴奏。在朗诵、演奏和唱歌的中间,他们谈论文学、戏剧和绘画,而且常常争论起来。晚会上没有女宾,因为奥莉加·伊凡诺夫娜认为,除了女演员和她的女裁缝,其余的女人都无聊而庸俗。每次晚会都免不了这种场面:门铃声一响,女主人便猛地一惊,随即脸上露出得意的神色,说:“这是他!”这个“他”指的是一位应邀来访的新的名人。戴莫夫是不在客厅里的,而且准也想不起他的存在。但是一到十一点半,通往餐室的门打开了,戴莫夫带着他善良温和的微笑出现在门口,他搓着手说:“请吧,诸位先生,请吃点东西。”

大家进了餐室,每一回看见餐桌上摆的老是那几样东西:一盘牡蛎,一块火腿或者小牛肉,沙丁鱼罐头,奶酪,鱼子酱,蘑菇,一瓶伏特加和两瓶葡萄酒。

“我亲爱的管家,”奥莉加·伊凡诺夫娜说,高兴得轻轻击起掌来,“你真是迷人!先生们,注意看他的脑门!戴莫夫,你侧过脸来。先生们,瞧他的脸相多像孟加拉老虎,可表情却善良可爱,像鹿一样。哇,我的亲爱的!”

客人们吃着,望着戴莫夫,心想:“确实,挺不错的一个人,”但很快他们就把他忘了,继续谈他们的戏剧、音乐和绘画。

这对年轻夫妇十分幸福,他们的生活无牵无挂。不过在他们蜜月的第三个星期却过得不很美满,甚至有点凄凉。原来戴莫夫在医院里感染上了丹毒,在床上一连躺了六天,而且不得不把他一头漂亮的黑发全剃光。奥莉加·伊凡诺夫娜坐在他身旁,伤心得直落泪。不过等他的病情刚有好转,她就用一块白头巾把他的光头缠起来,把他当成贝陀因人画下来。两人又快活了。病好后他便去医院上班,可是三天后他又出了麻烦。

“我真倒霉,亲爱的!”他吃午饭时说,“今天我做了四次解剖,一下子划破了两个手指头。直到回家后我才发现。”

奥莉加·伊凡诺夫娜一听吓坏了。他却笑着说,这是小事一桩,他做解剖的时候经常划破手。

“我一专心,亲爱的,就变得大意了。”

奥莉加·伊凡诺夫娜焦急不安地预料他会得败血症,天大夜里为他作祷告,还好,结果平安无事。于是他们重又过起安定幸福的生活,无忧无虑。眼前的生活是美好的,而且紧跟着春天即将来临,它已经在远处微笑,许诺无数欢乐。幸福是没有穷尽的!四月,五月,六月,可以住到远离城嚣的别墅去,散步,写生,钓鱼,听夜莺唱歌。然后从七月到深秋,画家们将去伏尔加河旅游,她作为团体的一名必不可少的成员,肯定是要参加这项活动的。她已经用细麻布缝了两套旅行装,买了路上用的颜料、画笔、画布和新的调色板。里亚博夫斯基几乎每天都来她家,看看她的绘画有什么长进。每当她把画拿给他看,他总是把手深深地往衣袋里一插,咬着嘴唇,喷喷鼻子,说:“噢,是这样……您的这片云在叫喊:它的光线不对头,不像晚霞。前景像被嚼碎了,有些地方,您明白吗,不大对劲儿……您的那座小木屋被什么东西压住了,在吱吱哇哇叫苦……这个墙角应当再暗一些。不过总的来说还不坏……我赞赏。”

他说得越是难懂,奥莉加·伊凡诺夫娜倒越是听得明白。

在圣灵降临节的第二天,午饭后戴莫夫买了一些酒菜和糖果,动身去别墅看望妻子。他已有两周没有看见她,十分想念她。他先是坐了一段火车,后来在一大片树林里寻找自家的别墅,弄得他又饿又累,一心盼望着待会儿能歇下来跟妻子共进晚餐,再美美地睡上一觉。他看着那包东西心里很高兴,那里面有鱼子酱、奶酪和鲑鱼。

当他终于找到自家的别墅,认出它来,这时太阳快要下山了。一个年老的女仆告诉他:太太不在家,不过他们很快就会回来的。这别墅样子极难看,天花板很低,糊着写过字的纸,地板不平,有许多裂缝。一共有三个房间。一间房里摆着一张床,另一个房间里,椅子上和窗台上乱扔着画布、画笔、脏纸、男人的大衣和帽子,在第三个房间里戴莫夫看到三个不认识的男人。其中两人是留着大胡子的黑发男子,第三人很胖,脸面刮得干干净净,看样子是个演员,桌上的茶炊吱吱地响。

“您有什么事?”演员用男低音问,冷眼打量着戴莫夫,“您找奥莉加·伊凡诺夫娜吗?请等一下,她一会儿就回来。”

戴莫夫坐下来等着。一个黑发男子睡眼惺松地、无精打采地瞧了他几眼,给自己倒了一杯茶,问道:“您要不要来一杯?”

戴莫夫又渴又饿,但他不想败坏自己的胃口,所以没有要茶。不久就听到脚步声和熟悉的笑声。门砰的一声响,奥莉加·伊凡诺夫娜跑进屋来,她戴一顶宽边草帽,手里提着画箱。紧随其后,兴高采烈、满脸红光的里亚博夫斯基走了进来,他拿着一把大伞和一张折叠椅。

“戴莫夫!”奥莉加·伊凡诺夫娜扬声叫道,高兴得涨红了脸,“戴莫夫!”

她又叫一声,把头和双手贴在他的胸脯上,“这是你呀!你为什么这么久都不来?为什么?为什么?”

“我哪儿有时间啊,亲爱的?我总是很忙,等我有空了,可是火车的班次又常常不合适。”

“不过看到你我还是很高兴!我每天每天夜里都梦见你!我真担心你生病了。

哎呀,你不会知道你是多么可爱,你来得正是时候!你是我的救星!只有你才能救我!明天这儿要举行一个顶顶别致的婚礼,”她继续说,笑嘻嘻地为丈夫系好领带,“车站上的电报员奇克里杰耶夫明天结婚。很英俊的一个小伙子,人也不蠢,你知道吗,他的脸上有一股刚强的、像熊一样的神气……可以拿他当模特画一幅年轻的瓦兰人。我们全体住在别墅里的人对他很感兴趣,已经答应他一定参加他的婚礼……他这人没有钱,孤单单的,还胆小怕事,所以呢,不用说,不同情他那就是罪过。你想想,做完弥撒就举行结婚仪式,然后从教堂里出来,大伙儿走到新娘家……你可知道,葱翠的小树林,小鸟唧唧喳喳,阳光斑斑驳驳落在草地上,在这片鲜绿色的背景上,我们都成了五颜六色的斑点,这幅画多么别致,有着法国印象派的韵味哩。可是,戴莫夫,叫我穿什么衣服进教堂呀?”奥莉加·伊凡诺夫娜说着,做出一副哭相,“我这儿什么也没有,真正是什么也没有!没有衣服,没有花,没有手套……你了定要救救我。既然你来了,那么,这就是说,是命运托付你来救我的。我亲爱的,你拿着这串钥匙,回家去,把衣柜里我那件粉红色连衣裙取来。你知道它,它挂在最前面……然后在储藏室的右边地板上,你会看到两个硬纸盒。你打开上面的盒子,里面尽是花边,花边,花边,还有各种各样的零头碎料,这些东西底下就是花。你拿花的时候,千万要小心,可别把它弄皱了,亲爱的。把花都取来,容我在这里挑一挑……另外,再买一副手套。”

“好的,”戴莫夫说,“我明天回去,叫人送来。”

“明天怎么行?”奥莉加·伊凡诺夫娜问,吃惊地望着他,“明天你怎么来得及?明天头班火车早上九点开,婚礼在十一点举行。不,亲爱的,要今天回去,一定得今天回去!如果你明天来不了,那就找个人送来。好了,走吧……待会儿有趟客车要经过这里。别误了火车,亲爱的。”

“好吧。”

“唉,我真舍不得把你放走,”奥莉加·伊凡诺夫娜说,泪水涌上她的眼眶,“唉,我这个傻瓜,何苦答应那个电报员呢?”

戴莫夫赶紧喝了一杯茶,拿了一个面包圈,温和地微笑着,上车站去了,那些鱼子酱、奶酪和鲑鱼,都让那两个黑发男子和胖演员吃了。

六月里一个宁静的月夜,奥莉加·伊凡诺夫娜站在伏尔加河上一条游轮的甲板上,时而望着水面,时而望着美丽的河岸。在她身旁站着里亚博夫斯基,他对她说,水上黑尴勉的阴影不是阴影,而是梦,又说,这神秘的水域和它奇异的闪光,这无边无际的天空,以及伤感沉思的河岸,都在诉说着我们生活的空虚,昭示着人世间有一种崇高而永恒的幸福;在这样迷人的月夜,人若能忘掉自己,死去,变成回忆,那该多好啊!过去的岁月庸俗而无聊,未来也毫无意义,这美妙的夜一生中只有一次,它也很快就要消逝,化作永恒。人活着又为了什么呢?

奥莉加·伊凡诺夫娜时而听着里亚博夫斯基的呓语,时而听着夜的宁静,心里却想着:她是永生的,永远不会死去。这绿宝石般的水……她还从未见过这种颜色……这天空,河岸,黑影和充溢她心田的不由自主的欢乐,都在告诉她:有朝一日她会成为伟大的艺术家;在那遥远的地方,在月光照不着的那一边,在无边无际的天地里,等待她的将是成功,荣誉和人民的爱戴……她久久地注目凝视着远方,似乎看到了蜂涌的人群,辉煌的灯火,似乎听到了庆典上昂扬的乐曲和人们的欢呼声,她自己则穿一袭白色长裙,鲜花从四面八方撒到她身上。她还想到,跟她并排站着、伏在船侧栏杆上的这个男人,是真正伟大的人、天才、上帝的宠儿……迄今为止,他所创作的全部作品都是那么出色、新颖、不同凡响,一旦他的稀世才华完全成熟,他的创作将无限高超,令世人倾倒。这一点,从他的脸,从他的表达方式,从他对大自然的态度就看得出来。关于阴影和黄昏的情调,关于月光,他都说得与众不同,用的是自己的语言,这一切使人不由得感受到他那种驾御大自然的硷力。他本人十分英俊,有独特的才能。他的生活无牵无挂,自由自在,超凡脱俗。

他过着小鸟一样的生活。

“天凉了,”奥莉加·伊凡诺夫娜说着,不由得打了个冷颤。

里亚博夫斯基把自己的雨衣披在她身上,悲伤地说:“我觉得我的命运掌握在您的手里。我是奴隶。为什么你今天这样迷人呢?”

他一直目不转睛地瞧着她。他的眼神很可怕,她都不敢抬眼看他了。

“我疯狂地爱您……”他悄悄地说,呼出的气哈到她的脸颊上,“只要您对我说一个‘不’字,我就不想活了,我要抛弃艺术……”他激动万分地喃喃说,“您爱我吧,爱我吧……”

“别这么说,”奥莉加·伊凡诺夫娜说时闭上了眼睛,“这真可怕。再说戴莫夫呢?”

“什么戴莫夫?为什么提戴莫夫?我跟戴莫夫有什么相干?这儿有伏尔加,月亮,美景,我的爱情,我的痴迷,这儿根本就没有什么戴莫夫!……唉,我什么也不知道……我不需要过去,只求您给我片刻的……一瞬间的欢乐!”

奥莉加·伊凡诺夫娜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她有心想一想丈夫,可是她又觉得过去的一切,包括婚姻、戴莫夫和家庭晚会,都微不足道,毫无意义,毫无必要,平淡乏味,而且离她已经很远很远了……真的:戴莫夫算什么?为什么提戴莫夫,她跟戴莫夫有什么相干,再说,他是确有其人呢,或者他仅仅是一个梦?

“其实,对他这样一个普通而又平凡的人来说,他已经得到的那份幸福就够多的了。”她双手掩面想道,“让别人谴责去吧,诅咒去吧,我却偏要这样,宁愿毁灭。偏要这样,宁愿毁灭……生活中的一切都应当有所体验。天哪,这是多么可怕又多么美妙啊!”

“噢,怎么样?怎么样?”画家喃喃地说,他拥抱着她,贪婪地吻着她的手,她则有气无力地想推开他,“你爱我吗?是吗?是吗?啊,多静的夜!美妙的夜!”

“是的,多静的夜!”她悄悄地说,瞧着他那双含着泪水的发亮的眼睛。然后她很快地回头张望一下,搂住他,热烈地吻他。

“船快到基涅什玛了!”有人在甲板的另一侧喊道。

可以听到沉重的脚步声。那是饮食部的堂伯从旁经过。

“听着,”奥莉加·伊凡诺夫娜说,她幸福得又笑又哭,“给我们拿葡萄酒来。”

画家激动得脸色发白,坐到长椅上,一双热恋的、感激的眼睛定定地望着奥莉加·伊凡诺夫娜。后来他闭上眼,懒洋洋地微笑着,说:“我累了。”

他把头靠在栏杆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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